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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在沙漠里,无论日出还是日落,都特别壮观、凄艳。一轮硕大的红球,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一次次辉煌,一次次败落。出来时,高调激昂;离开时,不带一丝留恋。千古以来,它就是这么我行我素。
“这里还没有变化的,可能就是这日出日落了。”夏奕阳看着今天的太阳沉落于沙漠的另一侧,黑暗瞬间将至,黑到连影子都找不着。又一天过去了。
乌姆站在他身后,虔诚地念叨着什么,夏奕阳听不明白,估计是说“感谢真主让他们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请继续保佑他们,直到好好地回到大马士革,回到亲人的身边”。
念经时,乌姆的神态特别安详。小镇中心的清真寺,即使空袭刚过去,在回廊里席地而坐的一个个家庭,神情都很安静,他们觉得自己是被真主偏爱的子民。
清真寺的钟声响了,这是沙漠里徒步的牧人需要听到的,这样,他们会觉得不再孤单,脚下的路会变短。
如果那天相机的内存没有满,如果他没有用手机拍照,如果拍照时没有被士兵看到,如果士兵没有坚持把他们带走,如果询问的时间没那么长,如果袭击的时点不是在他们出门的时候,如果那个据点里没有放着防毒面具……所有的一切,后来夏奕阳都解释成世俗意义上的幸运。因为他不信伊斯兰教,真主不会保佑他,他是被命运神眷顾了。
可能因为他的记者身份,士兵分给了他和乌姆一人一个防毒面具。乌姆体质差,受了一点影响,但很快就没事了,毕竟空袭的地方离这儿有点距离。街上很乱,持枪的士兵坐着车,一辆一辆地不知去哪里了,留下的也不太问事。夏奕阳拍什么照片、和什么人交谈也没人过问。两天后,夏奕阳准备去空袭的小镇,才得知南方被封锁了。封锁的原因并不是外面传说的不知发起的空袭的一方是哪方势力,不是会不会发生第二波袭击,而是反政府武装里的一个重要人物不幸在袭击中去世了。
局势似乎很严峻,小镇上的士兵越来越多,夏奕阳只能猜测。手机摔烂了,笔记本被没收了,即使都在,也上不了网。镇上没有网吧,没有公共电话亭。夏奕阳动过向人借手机的念头,还没开口,人家就惊惶得直往后退,然后拔脚就跑。
简直像奇迹一样,夏奕阳竟然在镇上遇到了一个中国人,他在这里开一家小超市,超市里的产品很单一,国产的电池、原珠笔、本子,还有方便面和调味品。他说这些进货很方便,销量也好。夏奕阳简直不知说什么,这是勇敢呢,还是个傻大胆呢,他笑笑说,风险与利润是共存的,何况这里汽油特便宜,还是高质量的,还没有任何竞争。夏奕阳不解道,既然想赚钱,为什么不选个人多的城市呢,这儿太偏了。他说这儿比其他地方安全,挨着沙漠,不是兵家必争之地。
他很仗义地邀请夏奕阳住在他家,但他也不能借给夏奕阳电话。那些士兵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谁对外通话,他们都能捕捉到,然后就会冲过来,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他摊开双手,很无奈。但他又安慰夏奕阳,不过也不要太着急,等难民组织或者世界和平组织的人过来,你向他们借电话,那就没事。夏奕阳问,他们能进得来吗?他回道,现在除了他们,其他人都进不来。
真让他说对了,在第十一天,有个国际援助会的组织来到小镇。他们看过夏奕阳的证件,仍有些狐疑,只答应帮夏奕阳发封邮件,不能带他离开。夏奕阳说,好吧,那就帮我给中文卫视发封邮件!他们在中文卫视的网站上找到了邮箱地址,发了封寥寥数语的邮件。
那个晚上,夏奕阳对超市老板说,我妻子今天一定会哭。超市老板笑得很暧昧:“想她了吧?”夏奕阳摇摇头:“不敢想。”想了就忍受不下去了,人就会变得软弱。只有让工作塞满脑袋,腾不出空间来。超市老板叹气:“你昨晚说梦话了,一直叫‘叶枫’。叶枫……是她的名字?唉,你现在就是站在你妻子面前,估计她也认不出你来。”
为了出行方便,超市老板给夏奕阳找了头巾和长袍,由于日光的直射,他黑了不止一个度。夏奕阳走在镇上,和当地人没什么区别。仗着这个优势,夏奕阳倒是去了不少地方,甚至是空袭过后的小镇。从超市老板那儿借的另一张内存卡,又拍满了。
乌姆也想女儿了,他问夏奕阳以后怎么办?会有办法的,夏奕阳这样告诉他,也是告诉自己。
乌姆又在唱歌了,一首很古老的歌,夏奕阳问他唱的是什么,他双手合十,低眉敛目,不可言说。
入了夜的小镇,像个没有呼吸的人,静静地卧在那儿。自内战以来,从空中看叙利亚,有百分之八十的地方没有灯光。小镇上有灯光的地方,只有清真寺,以及士兵的住所。
超市老板摸黑侍候他的一小块自留地,这是让夏奕阳觉得神奇的另一个地方。超市老板用木条绷起塑料纸,做了个大棚,土是从国内带过来的,真不知航空公司是怎么让他上飞机的。他种了西红柿、辣椒,还有茄子、小萝卜、青菜,全活了,一茬接一茬,口感比国内超市买的好多了。他告诉夏奕阳,这就是一乐子,时间那么多,总得找点事打发掉。
夏奕阳揶揄道:“你就是一隐士吧!”他嘿嘿地笑:“不,我就是个没出息的人,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
“沙漠今天还好吧?”听到开门声,超市老板拍拍手中的泥土,小心地掩好大棚。这里的夜晚温度陡降,凉得很。
“仍是一望无际。”夏奕阳叹气。超市老板说话带点南方口音,语调软软的,夏奕阳特别爱听,最主要的原因是他说的是中文。
超市老板轻笑摇头:“真不懂你这天天跑去看什么。”他点上一支蜡烛,让夏奕阳和乌姆吃了晚饭、洗了脸,至于洗澡什么的,就别奢望了。前后不过十分钟,然后就得熄灯,以防被巡夜的士兵过来追究。
但今天夏奕阳双手捂住烛火,让他等会儿再熄:“你这有地图吗?”
“世界的还是叙利亚的?”超市老板的眼睛在晃动的烛光里深得像夜潭。
“叙利亚。”
“好像有一张。”超市老板从床底下抽出一个箱子,小心翼翼地拿出地图,“这个现在也是违禁品。”
夏奕阳点点头,展开地图,他以手丈量了小镇到大马士革的距离,又把目光转向土尔其,最后落在约旦的位置上。他听到超市老板不易察觉的抽气声。
灯熄了,三个大男人挤在一个屋里,一个睡床,两个打地铺。等乌姆睡熟了,超市老板低声问:“你要穿过沙漠去约旦?”
等了一会儿,夏奕阳回道:“只有这个办法了,我不能在这儿漫无天际地等下去。约旦在沙漠的另一端,穿过去,我就可以从那儿回国。”
“理论上是这样,但是你怎么穿过?”
“请你帮我。”能在这儿开超市,过得如此悠哉,仅靠能力和个人魅力是不行的,夏奕阳认为超市老板肯定熟识当地一些重要人士。
迟迟没有回应,而后传来一声:“睡吧,不早了!”
第二天,超市老板和往常一样,起了床去看他的自留地,然后做早饭,开门营业。夏奕阳没有外出,坐在超市里,帮他收银。有个男人来买老干妈,给了厚厚的一叠钱。夏奕阳淡定地数了数,心想,真黑呀!乌姆在一边和当地上谈天气,七八月,沙漠这边还算舒服。
超市老板含着烟睨了夏奕阳一眼,他回以温和地一笑,那神情和播新闻时不太一样,但看着烦。
又过了一天,超市老板让乌姆把车开出来,面无表情地让夏奕阳上车。夏奕阳一言不发地打开车门,什么也不问。乌姆看看两人,也不出声。
太阳升到正中时,汽车开进了一个有着宽阔街道的破旧城市,那种破旧不是被岁月打磨过的破旧,而像是一块粗陋的铁,被随意地扔在路边,时间久了,生了锈,发了绿。
车静静地向前开着,街的两边到处是面粉发酵后制成的面饼,这种饼很便宜。夏奕阳把头扭向一边,喉结下意识地浮沉。这个饼,现在是他每天的主食,想一想,都难吞咽。
“到了。”超市老板拍了下车门,跳下车。夏奕阳看了看,街上没有交警,也没有画线的停车区,所有的车都是哪儿有空地塞哪儿。
三人拐进一条狭窄的小街,走了十分钟后,走进了一个看似是农贸市场的地方。它曾经很繁华,从面积和摊位上来看,现在落泊了。营业的摊位不是很多,逛的人也不是很多,但叙利亚人爱吃的牛羊肉、鱼、奶酷都有,蔬菜虽然不太新鲜,但种类很全,红茶和咖啡也有,就是每一样都价格不菲。
超市老板像没看到那个价格似的,拿了个大布袋,看中什么就往里面扔。那些东西都是能放不少日子的肉干、果干,还有茶、糖。夏奕阳眼一热,他抓住超市老板的手,他说不出什么感谢的话,因为感谢太轻。
“松开!我这不是白送,要还的,本金加利息,一分都不能少。我不怕你不承认,你这脸可是国脸。”
夏奕阳松开手,别过身去,抑下心口的奔腾。
面点摊前一个被黑袍包裹的女子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他,夏奕阳诧异地眨眨眼,他还没见过这么奔放的当地女子。她不仅看,还向他跑过来了:“夏奕阳,是你吗?是你吗?”她一迭声地发问,声音颤颤的。
夏奕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静年?”
不等梅静年回答,超市老板横在两人中间,低声警告:“这是叙利亚,不是燕京的大街,注意你们的言行举止,出格了,我也没办法帮你们。”
夏奕阳和梅静年连忙点头,不再交谈,连对视都没有。直到超市老板把两人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夏奕阳急忙问道:“静年,你不是去希腊采访难民了吗?”
梅静年不错眼地瞪着夏奕阳,一阵冷笑:“难民是我的谁呀,他们是坐船淹死,还是没吃的饿死,没房子冻死,关我什么事。而你,是我怂恿你来叙利亚的,你要有个什么事,你可是国民主播,我赔得起吗?我能不丢下一切,过来找吗?”
夏奕阳半晌默然,很抱歉:“对不起,静年,这是个意外。”
梅静年鼻息间“哼”了一声,讥诮道:“这个意外可真够巧的。”
“是有点巧,作为一个记者,能经历一次,也无憾了。”
“你可真知足呀!”
“知足者常乐!静年,你是怎么来的?”
梅静年没好气道:“能怎么来,坐车,走路。”
夏奕阳定眼看着她。
她翻了个白眼,闷闷道:“你不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么,我行贿,走后门,送礼。”
梅静年认识一个法国记者,他有个朋友在联合国难民组织里做事。梅静年用在希腊的独家采访素材,和他交换了一个混进组织的机会。
静年这首席记者果然很厉害,总能在绝境中找出一丝缝隙,但是代价太大了,夏奕阳很是惭愧。
“说是独家,其实也没太多亮点,我回去整理整理,还能凑个报道交差,勉强对得起台里出的差旅费。”
话是这么说,夏奕阳还是很难受:“那你和他们约了什么时候回大马士革?”
梅静年淡淡道:“进了南部,我就和他们分开了。他们有他们的事,我要找人,不是一条路,时间上也不会同步。”
“你的意思是你不回大马士革了?”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你,看情形。”梅静年不在乎道。
夏奕阳看了看双臂交插站在一旁的超市老板,说道:“如果你没别的安排,就和我一起去约旦吧!”
然后,梅静年张大嘴巴,愣在那儿。
乌姆听不懂中文,只能从表情上猜两人说了什么,他对超市老板说:“这个中国女人真凶悍,她和夏的关系一定很差,你看她见到夏一点也不开心。”
超市老板笑盈盈道:“不,他们关系很好,她现在不是一点也不开心,而是开心不止一点点。”
他整个一生都像是一个雷雨天。
新闻频道所有人也觉得整个六月就像罗兰形容贝多芬一样,过了一个雷雨天。表面上八风不动,实际上内心脆弱、煎熬,不为人所知。幸好,没有不停的雨。
雨过之后,天蓝,云轻,连风都多了一丝温情。
晨会结束时,徐总把江一树留了下来。十分钟过去了,徐总仍站在窗前不出声。
怎么回事?江一树看看手中的行程,一堆的事等着他呢,可他又不能催徐总,急得在会议室内直转圈。
“真不敢相信,这是燕京!”徐总还发起感慨来,不知是指天气,还是指窗外的风景。不过,窗外有风景吗?江一树走过去,陪他看着,除了一楼比一楼高,真没什么看头。徐总又不说话了,江一树怀疑他是不是在憋着。
徐总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吴锋主任还没从青台回来?”
说起这个,江一树就心塞,没见过这么不负责的上司,回到燕京后,看了下叶枫,然后就去青台了,说和苏书记解释解释。这是有必要的,夏奕阳失联的十多天里,苏晓岑没给台里打过一次电话,没托任何关系插手找寻夏奕阳的安排。也许他们心里面也颇有微词,但的确给了台里足够的尊重。
“故友相逢,乐不思蜀了,没回来就没回来吧,咱们就别指望他了。一树,咱们该为奕阳归来做准备了。”
总算说到主题了,江一树连忙打开笔记本:“好的,您说。”
徐总高深莫测地一笑,摇摇食指:“我不说,你去做。”
“拍个纪录片?”就当为夏奕阳说的那个新闻专题栏目热身。
徐总不紧不慢道:“太正式了,换个思维。”
江一树一点就通,但还是吃惊了:“这……这可以吗?”他们可是做新闻的,讲的是严肃、效率、真实。
“又没让你去杜撰,不过是表达方式特殊点而已。”
江一树心领神会。当天晚上,新闻频道官方微博更新了一条图文并茂的微博,图是夏奕阳背着大背包在机场的留影,文字是新闻体,时间、地点、事件,但在结束时多了一串鲜花的表情。就是这串鲜花,让群众乐了半夜,这可是新闻频道,发个标点符号都要斟酌又斟酌,想不到也这么可爱。第二天同一时间,就像小说连载一样,还是有图有文,一张图是夏奕阳在土尔其的车站,一张是到达大马士革的早晨,一夜没睡,人不像播新闻时那么端正、沉稳,看上去憔悴又疲惫。第三天,没有图了,转发了一个客户端关于叙利亚南部某重镇被生化武器袭击的消息,转发的理由是:经大使馆证实,我台记者夏奕阳在去南部采访时失联,一串祈祷的小表情。
评论炸了,就像夏夜里绽放的烟花,美得像个梦一样。
路名梓觉得这就是个恶梦,还能再无耻点吗?
不是说不在意收视率,不在意观众的反应,不迎合市场,不屑于被比较,不作假……原来都是假的。最让路名梓想吐血的,不是目前夏奕阳的关注度比他高,而是他的那些粉丝们竟然在评论里说:路帅,咱们一起为夏主播祈祷吧,祈祷他平安归来!
如果祈祷有效,就让夏奕阳永远留在叙利亚吧!路名梓阴森森地冷笑。
宋可平皱眉,不能说路名梓的表现不好,自他来中视后,截止现在,他的表现都达到了他的要求,问题是可能是他给他铺的道太顺了,一遇着事,就疾言厉色,风度尽失。有什么可慌的,夏奕阳吃了这一大堆苦,命差点丢了,新闻频道当然要给予他应有的荣耀。连这点小醋也吃,真是没法子说了。要叮嘱的话还是要叮嘱:“你不要傻到去外面澄清,夏奕阳现已平安到达约旦。”
“知道。不过,宋总,我们还是轻敌了。”新闻频道这样一层层地推进,噱头吊得高高的,等到公布夏奕阳在约旦的影像时,全国都沸腾了。听新闻频道的人说,那影像看得人热泪盈眶。台里几大频道的黄金档都为夏奕阳腾了时段,卯足了劲抢收视率。夏奕阳这次有得聊呢,聊叙利亚的硝烟,聊沙漠历险,话题都很炫。
宋可平强忍着心中的不快:“那怎么看重?我能拦着不让他去叙利亚?”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觉得夏奕阳的计谋很深。”也很好命。
“你以为《今日新闻》的第一主播是个弱智?”宋可平不想说下去了,心真累呀!路名梓只知道盯着夏奕阳,他不知新闻频道这次别出新裁,是徐总报他从夏奕阳手中抢走G20峰会现场主持人的一箭之仇。人家不是不在意,而是没到在意的最佳时机。你把路名梓捧得像偶像派男神,哄得一帮小孩围着摇旗呐喊,我这可是实力派,有颜值,有亮闪闪的业绩,全民公认。一比,谁高谁低,一目了然。
“我哪敢那样小瞧他?”路名梓话还说得酸酸的。
“你去忙吧,别让飞鸿等你,这期节目我会看的。”宋可平挥挥手,“后面,我准备再给你多提供点平台。”毕竟是自己的嫡系,该推时还得尽力往前推。
路名梓信心十足点点头。
飞鸿老师这次也别出心裁了,不是节目改版,而是搞了个特别版,没有场内观众互动,也没有场外观众连线,以下午茶的模式,一张方桌,几杯清茶,他和两位嘉宾,聊聊英国脱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