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尖碑

微笑瓦斯 06

郁飞尘落地。右边从肩膀爆发出剧痛。

但他落地是稳的,卫兵则斜着打了摆子。

换成郁飞尘笑了一下,拇指与小指并起,比了一个“3”。

这是他们约好的,三下。

卫兵却从胸膛里发出隆隆的声音。

“再来。”

郁飞尘说“好。”

又是三次。

这次结束的时候,他左边胳膊也挨了一下,没站稳。

但对面斜着趔趄了好几步才停下。

“再来。”

“好。”

人群中传来一声抽泣声。谁都看得出来,两人抗击打的能力是不同的,就算占了上风,也没人扛得住一直继续下去。

这位大律师的身体纵然锻炼得宜,但和刀口舔血的士兵相比,也仅仅是“得宜”了。

这次受伤的地方换成了右腹部。郁飞尘喉咙里翻涌着血味,眼前一阵阵发黑,就像刚刚的打斗完全是靠意志力支配着这具身体,一次次突破速度和力量的极限那样,他现在也全靠着意志力才站住。

但他的对手是躺在地上的。站着的人无论多狼狈,都胜过倒下的那个。

过了好久,卫兵才重新站起来。他们各自都喘着粗气,直直对视。

汗水从颊侧滑下来,郁飞尘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准备着迎接下一次“再来”。

卫兵野兽一般的喘气声也停了,他张嘴,声音嘶哑无比。

“小子,小子。”他额上淌满了汗,几乎是咬着牙发声,重重道“小子。”

接着,他抬腿,把地面上那皮酒囊往郁飞尘的方向踢了过去。

郁飞尘深呼吸一下,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

他俯身,捡起那枚酒囊。

所有人都注视着这一幕,卫兵看了看科罗沙人们,又看向郁飞尘,鼻翼鼓动,那种兴奋的神情又出现了。

郁飞尘面色平静,拧开瓶塞。

接着,他把酒全部倒在了地上。

酒液飞溅。

他合上瓶塞,将它丢回了卫兵脚下。

卫兵的神色几经变化,脸上肌肉放松又收紧,最后瞪大眼睛,恶狠狠瞪着他,咬牙切齿道“好好小子”

声音里全是愤怒恨意,仿佛下一刻就要开枪把郁飞尘的脑袋打成碎片。

但他最终没有,而是嘴角抽动,似笑非笑一下,转身离开。

道理很简单,对一个刚把自己撂倒在地的人开枪,大大有损名誉和体面。

至少,今天不会。

于是郁飞尘也转身,对上科罗沙人们望着他的目光所有人都看着他。那是一种静默又肃穆的氛围。

他低头看着地上流淌的酒液,这是他昨晚刚刚从白松那里补习到的知识,科罗沙人绝不喝酒。那卫兵一开始拿酒囊做彩头,就是要侮辱科罗沙。

不过,不知道也没关系。如果先前不知晓,他不仅还是会把酒倒在地上,而且要添上一句“黑章军的酒,只配倒给地砖。”

他继续往前走所有人都默默给他让开一条路。他们看他的目光变了,不再是看着同伴中寻常的一员。更值得一提的是,整个下午,也没有一个看守或卫兵来找郁飞尘的事情,即使他的工作肉眼可见敷衍了许多。牲畜从早到晚的劳作换不到尊严,但用两条腿站起来似乎可以。

就这样,他们在砖窑的第二天结束了。离开的时候,他们要排队上卡车,没人第一个上前,他们似乎是要把第一个位子留给打赢了的人。

但今天的收工却不平常。

砖窑旁边的菜场里还有人,是二十几个带着头巾的女人,她们在把白菜收到一个大筐里。

“莱安娜”郁飞尘听见化学教员格洛德喊了一句。

那些女人们中的一个也看向这边,显然,这对恩爱的夫妇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对方。

但莱安娜似乎并不只是想打招呼,白菜球滚落在地,她朝这边跑过来。

看守立马就发现了,一手拿着鞭子,一手粗暴地推搡她。她好像在争执乞求着什么,但离得太远了,只能看见一阵争执后,看守把她搡倒在地,高高举起鞭子。

格洛德痛苦地喊了一声,也朝那边冲过去,却被金发壮汉死死拦住。

下一刻,却见莱安娜把手伸进了自己的嘴里

她废了很大的力气狠狠从嘴里挖出什么东西,在裙子上擦了擦,塞进了看守手里。

然后,看守不再拦她了。

她提着裙子往这边大步跑来,走近了,能看到她嘴角大股大股冒着血她拔掉了自己的金质假牙,谁都能猜到。

“格洛德”她几乎是大哭着扑进格洛德怀里。

化学教员紧紧抱着她,哭着吻她的头发“你不用过来,不用过来的,莱安娜。”

“我一定要过来,”她抬起一张苍白到近乎可怖的脸,眼睛神经质一般瞪得很大,哆嗦着握住化学教员的手“我们再也见不了面了,格洛德。”

“等到收容所解散”

“不会,不会,”她的声音也在抖“他们在选人,格洛德,每一天,每一天我们那里都有很多人消失,看守说,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了。”

格洛德痛苦地抱住她“或许他们只是被送走了。”

她缓缓摇头,这时她的下巴搭在格洛德的肩膀上,所有人都能看见她的脸,看见她满嘴的鲜血,也听见她的声音“他们在天上,我也快了。我们都快了。我们再也回不到科罗沙了。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格洛德。”

“我永远爱你,我永远爱我们的孩子,还有我们的孩子,格洛德。”

格洛德的哭声变成了野兽一般的哀鸣。

但不会有人留给他们更多彼此拥抱的时间,没到一分钟,那边的卫兵就来粗暴地拉开了他们。

格洛德跪倒在地,哽咽着大声说“长官,让我和她一起,长官,我做什么都可以。”

卫兵看着他,又看了看痛苦地捂住肚子的莱安娜,兴味地捻了捻胡茬“我们那倒确实需要能干重活的人。”

这时另一个卫兵也过来了,他们商量了几句,转向这边“还有谁想来我们这”

几乎是立刻,有四个人站出来了,或许他们也有牵挂的妻子、孩子或母亲,胜过生命。

郁飞尘看向金发的壮汉,他的目光在菜地和这边犹疑数下,最后咬了咬牙,没有动。

两个卫兵便一个架着几乎没法再站起来的莱安娜,一个领着那五个男人往回走了。

若是在今天之前遇到这样的事情,人们或许会面面相觑,满怀恐惧与绝望。但今天,他们恐惧与绝望着面面相觑后,却不约而同地看向了郁飞尘尤其是那几个上午被郁飞尘寻求过合作的人。有些变化发生得很快。

卡车的车斗里,没有卫兵和看守,只有俘虏。

但郁飞尘现在不是很想说话,也不太能说话。

“她说的没错,”白松替他说了,“这座收容所不会让我们活下来。我们得离开,而且得通力合作。”

“如果有人不敢离开,至少,至少”白松顿了顿,“至少不要告发这个秘密。”

长久的静默蔓延开来,然后是抽泣声。

“明天,”郁飞尘哑着嗓子,淡淡道,“我会再找你们。”

说罢,他不再说话,也不再听,不能说不太清醒,几乎是有些昏迷了。这种轻微的昏迷持续到夜晚,他让白松帮他捋直胳膊的时候才结束。

原因无他,太疼了。肩膀加上一条胳膊,还有腹部,无一幸免。那卫兵的力气比得上一头发狂的大象。但如果不把关节活动开,他接下来几天的活动都会受限。

白松知道一扯他就会疼,愣是一直不敢下重手。

“你没吃饭吗”郁飞尘的声音几乎在咬牙切齿。

“我”白松的话刚出口,却又消声了。

消得彻彻底底,这很奇怪。

于是郁飞尘从墙角里抬头。

明明离十二点还有一段距离,他们那位铂金头发的长官却已经带了两个亲卫,面无表情地站在了铁门前。

目光还落在他的胳膊,与白松的手上。

“你们在做什么”他看着那条胳膊,声音里带着冰。

这审讯一样的语气,仿佛不用刑具,就能把人屈打成招。

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那种本能瞬间发挥了作用。就像面对进攻时要防守一样 ,越是面对严刑逼供,他越会像一个身怀绝密情报的人那样平静,沉着,仿佛无事发生。

“搬砖。”他其实早在白松消声的那一刻就管理好了所有表情,此时只是平静地把胳膊从白松手里抽出来,再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有点拉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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