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她梳洗打扮的决策是英明的。
这边吴祈宁正喝粥,那边盛年推门而入。
盛总是一贯的理直气壮,一屁股坐到病人的床边:“你没事儿了吧?”
吴祈宁揉一揉脑门子,定定神:“申川的生产单子早安排下去了,回款的事儿黄凤盯着呢,国内的货柜明天才领,山本叔叔那边儿又没催东西。我的爷,您有什么大事儿须小的今天应酬啊……”
盛年“噗嗤”乐了:“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是说阮爷爷瘦小枯干的不知道医术行不行,不行就带你去西贡第一医院。”说着顺手接过阿梅手里的粥,喂一勺给吴祈宁,温柔微笑,眉目生风。
吴祈宁从骨子里不乐意让盛年伺候,自己接过勺子,从善如流:“我看阮爷爷本事不错,这是看病,又不是相扑,盛总您管人家高矮胖瘦呢。”
盛年让吴祈宁说得低着头乐:“那你就好好歇着吧,你看你见了我这一堆话,管两天家,真当自己□□总理了,有我老人家在,能塌了天?”
吴祈宁赶紧谦虚:“是是是,有我们盛总这一米八的高人,天塌下来用我这一米六的扛着?没我在的时候,灵周科技也让您发展壮大这么多年了不是。”
盛年让吴祈宁巴结地很是受用,笑得眉眼弯弯:“你好好歇两天不碍的,这两天我跟中国菜馆订了饭了。詹爷爷不爱吃就让他饿两天,你自己别张罗地跟节粮度荒似的。有事儿你就使唤姐姨和阿梅。”
吴祈宁眉头动了动:“姐姨……”
盛年撇撇嘴角:“昨晚上我在门口都看见了。”他拍一拍吴祈宁的肩膀儿:“姐姨的丈夫打红色高棉死柬埔寨了。有个女儿,四岁的那年,跟咱们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时候给炸成了残废。凑凑合合养到十来岁,还是死了。这老太太是个苦命的人,平常看不惯中国人也不奇怪。昨晚她看见你,大概是想起来自己那闺女了……你别在意……”
吴祈宁听着,深深地叹了口气:“人家对我好,我介意什么啊。让老太太抱一下儿又掉不下一块肉。早知道她命这么苦,我应该多护持着她点儿……”
盛年点点头,扶了扶吴祈宁的肩膀儿:“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人说一场官司三代仇,毕竟咱跟越南人打过仗,不能算界面十分友好。同来的这帮中国人在这儿工资高,又是管理层,难免都有点儿高人一等□□上国的德行。哪儿对哪儿啊,刚不吃窝头几年,还真当自己大国沙文主义了,瞅着就是暴发户的不会做人。老祖宗温良恭俭让,怀柔远人,厚往薄来的仁义作风都让他们扔爪哇去了。连韩毅他们都是这个做派,让我看着心里发凉。这么多日子了,我冷眼看着就你还好,跟他们相处知道分寸。”说到这儿,盛年叹口气:“小宁……所以我是实在舍不得把你调回国啊……”
吴祈宁微微抬头,惊讶地看着盛年:“调我回国?”
盛年顿了顿:“这事儿以后再说,我去开晨会了,你歇着。要什么就给我打电话,不舒服也跟我说。”
吴祈宁点点头,恭送主上早朝,眼珠略转了转,回国……
她叹了口气:回国……
盛年起身要走,他本来扶着吴祈宁的肩,这一撤劲儿,吴祈宁微微地侧歪了一下儿。
她还弱,不能没他扶着。
盛年也没想到吴祈宁是真病得虚了,赶紧搀着她躺好,还帮她拉拉被子:“一会儿一堆人过来看你,我应酬你就病着别说话就行。你看盛总怎么拿单子。”说到这儿,盛年简直志得意满。
吴祈宁翻个白眼:这个赚钱迷!
然后她就奉旨这么病怏怏地躺着呗。
不病不知道,一病吓一跳。
吴祈宁才知道自己人缘这么好,这一上午探病的果然络绎不绝:山本叔叔、詹爷爷、韩毅、刘总、马来帅哥、张工、李工、许大爷……
踢破了她的门槛子……
盛年一副本家儿大爷的嘴脸支应着,简直在这屋里摆了茶话会,吴祈宁坐收了一屋子鲜花素果,觉得自己简直躺殡仪馆里了。
臭不要脸的盛年趁乱拉着人家签了两笔单子,回头朝吴祈宁笑得那叫一个春风十里不如他。
中午好容易消停点儿了,盛年拉着各路大佬出去吃饭,宾主尽欢。吴祈宁心说,不知道简直是庆祝我一病不起呢……
才眯了一会儿眼睛,下午来的是各路越南人马。
吴祈宁懒洋洋地睁开眼睛看一看:自然是她的各路手下巴结领导来了。更有几个组长趁乱送礼,恨不得提拔自己家侄子外甥又或者提涨工资的……多少办公室里不好说的小话儿,可逮住机会私底下说了,一个个都在病床前头嘚嘚个没完没了的。
各路时鲜水果送的不少,吴祈宁觉得自己只差立个齐天大圣的旗子,这屋就能当花果山了。
饶是这么乱,吴祈宁还是看出来点儿事儿:吴祈宁越南话并不十分灵光,阿梅这小混蛋中间指定吃了好处,吴祈宁打赌她看见包装组长往阿梅的兜儿里掖了最新鲜的紫皮山竹。
然而她并没有说什么,察见渊鱼不祥,见人隐匿有殃。
她这两天不得劲儿,有些事儿不一定今天办,有些人未必现在敲打。
最后这伙子三大姑八大姨儿都让下班儿的黄凤给轰出去了。
吴祈宁揉着太阳穴,心里说,还是让我晕过去好些。
一边儿是轰出去这些零碎儿的探病的,一边儿阿梅殷勤地帮吴祈宁垫了垫枕头,喂过药之后,还试图喂她再喝一点儿温热过的椰子汁。吴祈宁微微叹息:别的不说,这小女孩做她助理,还是尽心尽力的。
吴祈宁这一天没上班,黄凤回来絮絮叨叨地跟她简报了一下儿今天的日程进度。黄凤做事越来越靠谱,吴祈宁歪在枕头上,闭着眼睛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本来黄凤着调她是高兴的,可是想起来盛年提让自己回去的事儿,心里又五味杂陈。
黄凤不知道吴祈宁心里的弯弯绕,摸了摸她的脑门,皱眉头:“反而又热上来了……盛总也真是的,看你病了还拿你当幌子。”
吴祈宁苦笑:“到了晚上,总是容易反复。你初来乍到,别说这个那个的。咱们几个中国人,在外面得心齐……”说到这儿,她叹了口气,软软地把脑袋倚在自己手腕子上:“现在国内单子不够,咱们这边儿不多敛订单,两家工厂可就开工不足了啊……盛总的压力,你不懂啊……”
黄凤从来少见这么有气无力的吴祈宁,正要说什么,门口儿盛年笑着说:“还是我们小宁识大体顾大局。黄凤,你可得多跟你师姐学着点儿。”
吴祈宁素来不爱在外人面前病歪歪地躺着,说老实话她心里总是怵着盛年一头,所以在老板面前分外警惕,她揉揉肩膀坐起来:“盛总,您就别拿我开心了。怎么样,看您这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又接了几个单?”
盛年很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坐到她床边上,微微扶了她一把,俩人近乎耳鬓厮磨的时候,盛年有点儿沉吟,还是低低声音说出来:“几个单子倒是小事儿,一会儿……宝姐过来看你……你们姐们儿处的不错,有机会,你也替我劝劝她……”
暖暖语风,痒痒地吹在吴祈宁的耳边儿上,吴祈宁无端打了个激灵。
吴祈宁一愣:“我劝?劝什么啊?”
盛年凤眼微眯,剜了吴祈宁一眼,他坐直了身子,当着一屋子人回答地光明正大且文不对题:“我们刘熙可是听说你病了,从国内给你发了桃花姬和四物汤,说是给你补补呢。”
我们……刘熙……
吴祈宁若有所悟。
她着实是心烦:盛总,你个渣男在前面春风十里,处处桃花,拆地雷的活计不能扔给我干啊……
有心想驳,当着黄凤,她又不好说什么,揉揉太阳穴,只是觉得脑门子疼。
盛年好声好气地扶着她躺好了,还算绅士地起身告辞。
吴祈宁闷闷地躺在床上,觉得心里更满了。
刚迷糊了一阵子,又听见耳边黄凤有几分进退不得地问她:“姐,穆骏哥的国际长途,你接不接?”
这小子,加意说了国际长途四个字儿,仿佛多会过日子替穆骏可惜电话费似的。
吴祈宁心头一跳,她深深地皱了皱眉。
不是不想他,实在太累心。
接过电话,听到那边儿穆骏叫了一声:“喂……小宁……你好点儿了么……”
温润柔和一如既往,礼貌客气也一如既往。
吴祈宁是生平头一次有了种力有未逮的挫败感觉。
她很盼着这就是种错觉,一会儿就过去了。
可是内心深处,她觉得未必如此。
吸吸鼻子,她很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