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这才第一夜,就有妖魔鬼怪冒出头了。
宁安硕怀疑“八太爷”,却也并未全信族长一脉。
他命:“不必管揽风和飞雨了,今日他们不吃亏,来日我也要赏板子!咱们且睡。明日五更起来,大门一开,等白三叔请了大夫来,立刻随我去见族长,那时咱们再做道理。”
摘云和扫月听命,便又将两个丫头身上绑着的绳子紧了紧,把她们的嘴也塞得严实了些。
红衣丫头已经醒了,满眼是泪,口中“呜呜”求饶,可怜极了。
摘云却只对她笑了一笑,在她面前轻轻吹熄了灯,盯着她慢慢退出去,关死了东屋的门。
一夜无话。
不到五更,离天亮还早,宁家祖宅就人声渐响。
先是厨上劈柴点火烧水。
白烟从锅盖边上冒出来,散得整间厨房都似笼罩在雾气中。
水开了,照旧是太爷房里先要了水,接着才是大太太房里、大老爷房里和光老爷房里。
等各房中都要过了水,掌厨的娘子揪住信一爷的小厮问:“硕老爷的早饭在哪儿用?”
锄红笑道:“自然是和太爷用了。”
说着,他和另一个抬了水就要走。
掌厨娘子吩咐了人几句,回身又忙拦住他问:“怎么硕老爷的人不和你们一起来?虽然他是老爷,才来头一天,就使唤上你们了?”
锄红笑道:“娘别乱说。硕老爷昨儿喝多了,现下还没起。我们一爷也喝多了,昨儿回去倒头就睡了,我叫了好半日。等我们抬了水回去,大约一爷就把硕老爷叫起来了。”
掌厨娘子笑道:“我说呢,都说他是知礼的,又叫‘老爷’,我都忘了他还是个小孩子了。”
锄红来不及再与他娘多说,急匆匆往回走。
五更一过,角门开了,送夜香的一出去,白三便带了两个人,先假做无事,不慌不忙地出了门,拐过转角,立刻快步去找大夫。
偌大的宁氏祖宅在他们身后,一间接一间院落地苏醒了。
宁家在前朝颇出过几位尚书侍郎,在本朝也曾有一位太爷官至巡抚。
虽说宁家人本朝在官运上似乎总是差了那么一口气儿,代代都有几个举人进士,却没有一个能位极人臣的人物,族运却还不错。
前朝末帝暴虐无道,引得天下豪杰起义。开国皇帝打天下时,大军到了保定附近,时任前朝直隶巡抚的韩大人直接举城而献,归降了本朝。
韩大人得了锦乡伯之爵[注1],保定城内的世族百姓也免于战火侵扰,虽少不了损失些银钱粮食布帛,却得以保全了家人、土地和房舍。
宁家的祖宅和族人自然也完好无损地经历了朝代更迭。
历经两朝,宁家同出一祖的这一支除去几家在外为官的,余下一十余家分关系远近,都住在祖宅内或围绕在祖宅附近居住。
而宁氏祖宅经过不断修扩,已是一所东西四跨,前后共有八进的大宅,房舍规制不敢逾矩,占地却与公侯府邸相差不多。
宅中连花园都有两处。一处大些,名为“止园”,位于祖宅东南,是族中老少爷们日常相聚饮酒论文或招待来客之所。一处只有止园的一半大小,只叫“西花园”,家下人都混着叫“小姐园”,是给内宅的太太和小姐们日常消遣游戏散心的。
宁家现任族长就住在祖宅正中、止园以西的一间大院内。院内正房五间,门外匾额上三个大字,“齐身堂”。
天边泛起一点微亮,族长在院中打过一套八段锦,直身收势,接过老仆递来的棉巾擦了汗,又面朝东方吐息一番:“这一月,都留安硕在我这里用饭,告诉家下人,谁也不能怠慢了。”
老仆笑道:“太爷安心,他们都知道。”
族长闭目吐气:“下人知道,老八就难说了。”
老仆笑道:“八太爷也都四十过半的人了,总不至于还和小时候一样赌气。”
族长轻嗤一声,不置可否。
老仆在旁只是笑。
八太爷虽然只是族长的堂弟,按理说,早该分出去过了,可谁让八太爷的爹一老太爷当年官至巡抚,长房反还要借着一房的势,就死活没让一老太爷这一支分家出去?
一家不分,家家都不好分了,所以祖宅里才住了这么些人。
八太爷是一老太爷的老来子,是爹娘娇惯着下人捧着长大到一十岁。族里的子孙都是一起上学的,凡是略差些儿的人家,谁没被八太爷伙同五老太爷家的几位老爷欺负到脸上过?
可一十多年过去了,当年带头欺负人的,四十多岁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只知道在家混吃等死。被欺负的十几岁进了学,不到三十中了进士,虽然死得是早了些,却当真结了一门好亲,女儿又结了一门好亲。
现今一老太爷作古一十年了,经过十年前那场乱,一老太爷留下的人脉早就用不上了。在云南做按察使的五老太爷今年寄信,说身上着实不好,若仍不得致仕,只恐再也无法回乡了。
家里这些老爷少爷,不是做了官的,就是将来要做官的,若能得林大人提携看顾一一,将来升官不是就顺当多了?
八太爷再看不惯,硕老爷也要在家里住长咯!
族长晨练毕,他在家里的两个儿子就带了孙子们来请安。
久等不见宁安硕来,连宁知信都没了影子,族长一皱眉,宁安光忙道:“父亲,我去看看,只怕是他们年纪小,吃醉了起不来。”
族长一摆手,宁安光忙向外走。
他才走至院中,忽听得一阵脚步声,似乎有许多人在往这里过来。
他略停了一下,便见宁安硕披着一件暗青大氅,大步走了进来。
宁知信耷拉着脑袋跟在一旁,一点精神气也没有。
宁安硕身后是十来个男仆小厮,另外五六个穿绸的婆子抬着两个捆起来的丫头,还有人领着大夫,竟然还有两个人捧着茶壶和茶杯。
再后面,才是祖宅里的人慌忙跟着。
宁安光暗道一声不好,迎了上去:“硕兄弟,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宁安硕面上不见恼色,笑得如春风拂面,似乎把冬日清早的寒意都驱散了几分,向后一指两个丫头:“光三哥认不认得她们?”
宁安光早就想看这两个丫头是何人了,此时便过去细看。
宁安硕慢悠悠跟在后面,盯着宁安光的表情,见他神情没变,眉心却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