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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卷中人,看起来确实是尚且年幼,明珠垂冠,琇莹曳耳,锦衣加身。
正双手合袖,端正不已地坐着,华冠之下的一张脸虽还未长开,却已是面容如雪,清雅端肃地直视着画卷之外。
显然画师的功力相当了得,又像是牟足了劲花了十成十的功力,被细细描摹的傅家少主几近跃然纸上。
玉阶下的大臣们支着脖子等着,王座之上的帝君却看着画卷似陷入了沉默。隔了许久,才收回了视线。摆手让内官将画卷收了回去,启唇道,“拿下去传抄,依像搜寻,速去!”
大臣们在殿上一番心肝胆战,终于能散朝出来时无不松了一口气,也不互相招呼了,都急着赶紧回去办事。范丞相沉默往外走,出殿门之时,视线往回廊转角处一扫,廊角的阴影中正站着一个宫女,见他看了过来,微微施了一礼。老人摇了摇头,那宫女便示意知道了,悄无声息地顺着院墙的阴影离开。
后宫红墙深深,已是一月有多,天上飘起了细雪。宫女悄无声息地转进了贵妃庭院的后门里,小门里正有人守着,当即便有小宫女为她掸起了肩上雪,又有人为她打起了门帘,宫女只迅速理了理鬓发,端着茶盏便赶紧进去了。
暖阁中花团锦簇,春光融融,一群明艳动人的妃子们正凑在一起喝茶玩着花笺。宫女挨个换过茶,最后在美人们簇拥着的贵妃耳边附耳轻言了几句。
宫女进来时,本来正娇声笑语着的妃子们都若无所事地放下了手中的花笺,喝茶地喝茶,吃饼地吃饼,仿佛都心照不宣地等着什么。
眼瞧着那宫女回禀完行礼退下了,便一个个目光灼灼地看向了上首慵懒靠着的贵妃。
“娘娘,可是有消息了?”
榻上斜倚的贵妃皓腕微陈,丰腴嫩白的身子像是柔弱无骨般的雍容慵懒,满头珠翠,映着一张容光非凡、鲜妍妩媚的脸,如同春风熏沉中袅袅婷婷盛开的牡丹,可谓媚色逼人。闻言,倾城绝色的脸上只现出一丝嘲讽的轻笑,捧起了茶盏。
下头有机灵的妃子一看,聪明接话道,“想是还没找见罢,陛下也真是,这都找了多久了……竟然还未死心。”
“我瞧着啊,这么‘稀罕’的人儿,指不定早就被卖去哪儿了呢,即便真给她接了回来,这身子……陛下敢不敢纳都是个问题呢。”
一群婀娜香艳的娇俏美人们在意味深长的暧昧之中掩唇笑了起来。
暖阁内一片欢声笑语,显然都在为那个横插一道、将要入主沧琅后宫的傅储妃至今杳无音信而侥幸不已,边上却有一个近几日才得了晋升的贵嫔左右看看,在这种看笑话般清闲的氛围中沉默着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欣妹妹这满脸忧色,是怎么了?”
欣贵嫔没想到被贵妃一眼便看了出来,暖阁中的姐妹们都奇怪地回头去看她,她霎时间绞紧了手中的帕子,猛地下了决心,从座上起身,几步上前,扑通一声便在范贵妃面前跪下了。
“娘娘,妹妹前几日,曾收到了父兄的消息。娘娘是知道的,妹妹家中大哥在前线领兵,说曾抓到过大幽落跑的宫人……”
暖阁中的美人们,本来就对那个只闻其名、从未见其人的凤神后裔傅氏隐隐有些忌惮。今日在贵妃之处喝茶闲聚,无非就是来打听消息的,见欣贵嫔如此说,一时间都暗暗坐直了。
“那宫人受了刑,说了些事,妹妹听后,只觉得心里不安。听闻大幽帝,早就察觉了傅家有不臣之心,将傅氏接进了宫养着,欲行大礼之时,却遇到了刺杀!大礼未成,血溅宫阶!”
“……可是事后,傅氏仍是作为储妃养在宫里,没得几日,竟然自己刺了大幽帝一刀!那大幽帝也不知是如何被迷惑了心神,竟然还将那傅氏牢牢放在身侧,几次欲行大礼,但似因当时战事吃紧,几次都未能成行。”
欣贵嫔膝行上前了几步,一脸仓惶惊惧,“娘娘,这个傅氏,哪里是什么良善之人,明明就是虎狼之心,祸国之物啊!”
“且若是、若是让陛下找到了傅氏,接进了宫里,那便直接就是皇后!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不管哪国的后位,便都是为他们傅家备着的么!”
贵妃在宫里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贵非凡,可是亦有一事,是绝对不可轻易提及的。那便是在她头顶空悬了多年的皇后之位!
连疏妄并不沉湎后宫,多少年来,似乎也没有要立她为后的意思。欣贵嫔这话一出,无疑于亮出了一把在割着贵妃的刀子,榻上雍容华贵的美人倏忽变了颜色,眼中似有危险的锋利急遽一亮。
“胡言乱语,自己掌嘴!”
欣贵嫔终于将心口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跪在一边,这嘴扇得是毫不在意。
今日能在暖阁里的,大家都是明白人,欣贵嫔虽然没法开口了,但是立即便有人摸明白了其话中深意,有美人瞧了眼跪着的欣贵嫔,温言笑着,“娘娘也别怪欣妹妹,这傅家血脉如此厉害,若生下来个一儿半女的,那直接就是太子,日后,哪还有我们姐妹什么事情?”
贵妃一瞥欣贵嫔隆起的腹部,冷笑了一声。
“这还真别说,先不论大幽的历任帝君是不是个个都是痴情种了,那后宫里几乎从来都只有一个傅氏,子嗣稀少,人丁单薄的,又不以贤能立长,反而以血统来,那灭国了也不稀奇。”
“说什么以守护赤阳为大任……真是笑死人了,按我说,这傅家,这血脉,就不应该存在!”
大家又轻柔地笑过了一轮,仿佛说得只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儿。可是温语笑言之下,话里话外,竟然都是白亮如刀的杀意!
暖阁里国色天香的女子们,能被连疏妄收进后宫,家里不是军政要臣就是世家大宗,背后一个个的都代表着了不得的势力,身上亦牵系着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即便不为自己,也要为家族的前程挣上一挣。
笑完了,一双双秋水般妩媚的眸子便全看向了上首坐着的贵妃。
贵妃却只是凝着眸,把玩着指尖一寸长的琉璃甲,看上去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顿时暖阁之中的心思又开始浮动了起来。美人们三三两两地过着眼色,这个傅氏绝对不可以留!还要趁她远在国都之外才好下手,但若是贵妃不牵头,她们又怎好妄动?毕竟若找到了傅氏,首当其冲的是贵妃,还远远不到她们着急。
在一时心思各异的沉默之中,外间又有宫女转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卷薄薄的画纸,附身在贵妃耳边小声禀告道,“娘娘,范大人送来一物,望呈娘娘过目……据说,是那位的画像。”
贵妃飞快瞧了她一眼,舒手拿过那卷薄纸,想也没多想地便展开了。
暖阁里的众妃子当即又都好奇了起来,等了片刻,却只见贵妃沉沉看着手中之物,仿佛入了神,许久都没有反应,宫女躬身立在一边,见状迟疑地唤了一声,“娘娘?”贵妃仍是没有反应。
“娘娘!”
贵妃终于听见了身侧的轻唤,猛地吸了口气,回过神来。从画纸上抽回视线,定了定,又重新低头看了过去。
方才她一眼扫过去时,内心便当即咯噔了一下!
怎么会这么小?
纸上的人像显然只是临摹,画得有些简略,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幅女童的样貌。想来是为了方便辨认,抄了许多张,让爹爹趁机送进来了一幅……
可纸上之人虽然是画得简略,却已经形神兼备,跃然纸上。按理说,她已生的足够美,一个女童的样貌,即便多么惊采绝艳,也不会令她在意分毫。但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画此画之人显然也是明白得很,只要抓住了这双眼睛的神韵,便就抓住了这个人。画上其他的地方只是简略而过,唯独这一双眼睛,用了许多的笔力刻画了一番!
这是一双怎样的眼瞳!线条舒展而干净,毫无这个年纪带着的无知幼稚。清冷又明丽,像是看着人,又没有看着,像是有情,却又无情。一眼望去,便能将人的眸光心神牢牢吸住,竟再难以移动分毫。而关键是,有着这样眼神的人,竟然只是一个丫头而已!
若是连她都是如此,那么陛下……
这一霎那间,贵妃的心里终于升腾起了迟来的杀心。
只是背着他去做小动作……连疏妄的决绝狠厉,她最是清楚不过。
贵妃轻轻将手中之物放回了身侧之人手中。暖阁之中的一众妃子,眼见着贵妃面上的神情终于从轻慢慵懒变冷了下去,无不心照不宣地收起了脸上的美好温婉的笑容。
贵妃环视着下首一张张俏丽森森的脸。
可若是今日不除大敌,待得此女日后长成,于她们这些人来说,再哪有什么明日可言?!
“众位姐妹今日在此,皆是因为心有忧虑。如若不除傅氏,大幽今日便是沧琅明日。”贵妃轻轻挥手,身侧的宫女便将手中薄薄一卷画像捧给了下首的众位娘娘们。座上一干将门贵女,宗门之后们挨个传看而过,一个接一个的都挑起了眉梢。
“我等身居陛下身侧,势必不能令此等妖物再度毒害我沧琅,迷惑我君心智。今日各位妹妹既然坐在了这儿,那便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回去便各自吩咐族人,若见此女,务必——格杀当场!”
幽香暗浮的暖阁之内,当即响起了一片应诺之声。大敌当前,这也许是众位娘娘们最齐心的一次。不管一国之君下了什么命令,实施起来的永远都是下面的人。但若是各大家族都联起手来诛灭一个傅氏,连疏妄又怎么能指望,他可以得到一个活人?
但是谁也没有想到,金霖暖阁中的这一场吃茶打牌秘而不宣的小聚,日后竟于仙门最畅销的杂谈《释天秘事》里有了姓名。一场由后宫娘娘们暗地里发动的追杀,史称——
花笺刺杀令。
盛世繁华的金霖城之外,雪越下越大,一张满是污垢的脸在漫天轻盈的雪沫之中默不作声地出现在距离蓟州城门不远处的街角里。
裹着深色破烂衣袍的身影几乎融入了背景之中,大路上车水马龙,行人来去匆匆,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竟然站了个人。她看向了城门处,近几日查验的官兵越来越多,亦越来越严,若没有文牒,根本不可能走出这道城门。
“天真烂漫、不谙世事”的傅缱容扫视了一眼满城墙密密麻麻巡守布防的官兵。但若是不从城门走,也根本没办法出去。她悄无声息地转过身,离开城门,重新回到了城内。心里不断思量着,通关文牒看样子有了着落,只要——她能把那个姓左的杀了。
除去这条路,以她现在的身份,已经没有其他任何办法可以搞到文牒了。
“……一命换一命吗。”
按那个校尉给的消息,今日左千秋去了别府议事,大抵到了夜间才会回来。傅缱容在必经之路的墙角处蹲了下来,仰头看着天。
漫天雪花飞舞,如鹅毛般纷纷扬扬、无声而落,似要将整个天地间就这样温柔地掩埋,街上的路人无不行色匆匆,着急着找个地方避一避,再暖暖地喝上一口热汤。
她很喜欢这种下雪时的静谧,一切的吵嚷锋利似乎都被裹上了一层安宁静谧的外衣,变得疏离和柔和了。只不过,这些都是她还能吃饱穿暖时候的后话了。
现在的一场大雪,只会让温暖的显得愈发温暖,寒冷的愈发寒冷。傅缱容裹紧了身上的袍子,从怀里摸出了一枚冰凉的铜钱。虽然手脚有些冷的难受,但体内的心火却幸好还能够保持躯体的温度,令她不至于被冻僵。
她看着手里这枚锋利的铜钱,轻声,“正面我的命,反面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