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铜钱应声被弹入了空中。
旋转着落下时,她看也未看便将它接住,随后慢慢移开手,扫了一眼。
“……抱歉。”
傅缱容将手里的铜板收回怀里,轻声道,“既是沧琅的官,想来死了也不冤。”
天色一寸一寸黯淡下去,傅缱容坐在墙角一动不动。雪越下越大,几乎已要将墙角这一抹身影掩埋。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随后天黑了。
她握着手里的刀,闭上了眼。
夜色愈深,街道上已没有了任何声响。在快要到丑时的时候,雪里传来了震动。接着,便是由远及近的马蹄声,落在街道上厚厚的雪上,听起来有些沉闷。
来了。她睁开了眼。
“报——!金霖急令!!”
整座大雪中沉睡的蓟州都督府开始由外及内的亮了起来,随着传令兵一路快马加鞭,沿路所有的灯笼都被点了起来。蓟州都督尹公昂正睡的香甜,猛地被惊醒了。肥胖的男人一个猛子扎起身来,喘着粗气惊恐地四下去看,还以为遭了敌袭。
外面军营的灯火直晃眼睛,尹都督爬起身来正要叫个侍卫进来大骂一顿,遥遥听见了传令兵的高呼,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刚囫囵裹上外袍,一路奔马而入的人就已到了门外。
“都督大人!!金霖急令!!”
尹公昂又惊又疑,推门接过密封的信。
“陛下口谕,傅氏有女,尚未及笄,附以画像,速传各州各府务必严加搜寻,若有私放暗藏者!罪当诛,夷三族!”
尹公昂一听,心想这叫什么事,将人大半夜吵起来,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下去吧!”
传令兵还躬着身想再说些什么,男人就已回到了房内,猛地将门合上了。
尹公昂点上了室内的灯,心里不屑地腹诽着连疏妄果然是个青头,沉不住气,不过跑了个小老婆,闹得满——
男人展开信卷的手猛然一顿,不可置信地看着手里的画像。他飞快眨了眨眼,以为自己是不是眼花了。连滚带爬地到了烛火下再度定睛细看。
这、这、这怎么越看越像——
尹公昂登时起了满头的汗,一掌拍在案上,对着外面的侍卫大吼:“给我立马叫风斐来!!”
瘦削高大的校尉几乎转眼便到了。
已是子夜,风斐身上武袍,腰后悬刀,却仍是一丝不乱,显然不知在做什么,在这么深的夜里仍未睡下。束起的长发如墨般黑,从肩头柔顺滑落,上面落满了星星点点的雪。
“大人叫我?”
“你!”尹公昂怒气冲天的一回头,却霎时间被身后下属身上那浑身挟裹着风雪与兵戈铁锈的冰冷气味给割到了,话音当时便噎了噎。
挎刀从门口行来的人一身沉沉的黑,眼神锋利而幽深,仿佛是头从夜色中行来的悍狼。
“……你。”尹公昂恍然回过神来,赶紧将差点给吓散的怒气重新汇聚起来。
“且看看你今日找的究竟是谁!!”说着便将手中之物劈头盖脸地冲着正沉默笔直站立的黑衣校尉扔了过去。
风斐只一侧身,两指便接住了那封哗啦啦飞来的传信。低头看了过去。
“今日那个女娃,原来就是上面找了几月的傅氏,我说哪来的丫头这般……哎!竟然还将她放了出去!你们一路进来,府里侍卫有多少人看见了她?得赶紧将她抓回来!!”
尹都督话音脱口而出后,又突然意识到不对。等等,若是先让她杀了左千秋,之后再将她呈给圣上……那岂不是……一剑双雕?
尹公昂当即大喜,还是我聪明!转身便要去喝风斐,没想到刚一回身,脖颈便是一凉。尹公昂不可置信地看着风斐手中的刀——
那不是他的刀吗?什么时候竟然到了风斐手里?!
喉咙中迅速涌出甜意,肥胖的都督大人金鱼般徒劳地张着嘴,却已发不出一丝声音,尹公昂恐惧地看着滚滚的鲜血从他的脖子里往外喷涌,如同恶鬼般的男人就站在他一步开外,杀人的刀法却是如此精准,竟没有一丝血溅到他身上!
风斐甚至没去看脚边在失血中抽搐的上司一眼,仿佛只是宰了头猪般,随手便将借刀杀人的刀扔在了地上,理了理袖口。
“来人。”
刚杀完人的声音轻而冷,门外却当即便有侍卫推门而入。来人扫了一眼还在地上恐惧爬动的上司一眼,竟然毫不动容,冲着都督房内晦暗烛光中站立着的黑衣校尉跪了下去。
“大人。”
“传出去——蓟州都督尹公昂,收受贿赂私放傅氏,行迹败露,已于子夜畏罪自尽。”
侍卫扫了一眼地上的刀与人,立即应声道,“是!”
尹公昂是到死都没有想明白,自己养的手下,究竟是什么时候竟然成了风斐的人。
侍卫看着地上的肥猪断了气,隐晦地笑了一下,恭顺道:“恭喜风大人了,取都督之位,便如探囊取物。”
“天时助我。”风斐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问道,“那丫头呢,盯好了么。”
“是,一直缩在巷尾未曾动过。”
风斐走出房门,看了眼不断飘着雪的天色。深夜的空气冰冷刺骨,口唇间呼出的气立时就在夜色里凝成了白雾。
“……”
他沉默了会,接着问道,“左千秋呢。”
“据说已出了门。怕是马上就要遇到了。”
侍卫端详着面前之人的脸色,迟疑道:“大人,要现在派人去将那丫头带回来吗?”
风斐却没有说话,像是也陷入了抉择之中。
没有想到连疏妄竟然得到了傅缱容的画像,不多时,她的样貌将传满整个沧琅,她在蓟州的消息,只怕他不说,也会有人漏出去,必须抢占先机……
尹都督大概不会知道,自己任人摆布了那么久,愚蠢了那么久,竟然在最后一刻竟跟身边伪装着的豺狼不谋而合了。只要借她之手杀了左千秋,那他操纵尹公昂囤兵之事就不会被人发现,之后不管她是活着还是死了,都足以向上面交差。
躬身候在一旁的侍卫眸光闪了闪,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大人,傅氏若是在刺杀中受了伤,怕是不好向上面交代。”
“……上面,有人想要她死。”
侍卫一愣,当即闭上了嘴。心里惊叹,又是好一招借刀杀人。
风斐看着满天的大雪,眸光有一瞬间的茫然。飞雪掩住了他英挺的眉锋。
风斐曾经得幸,见过她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鼎盛之时。当他看着她时,想到的都是当年这个女孩穿着几重华服,脑袋上顶着层层极品的东珠,像个衣架般标准地端着手,纹丝不动地坐在鸾车上的样子。
漆金的车轮有半腰高,闷雷般滚过平整的石板大道,身后的随从蜿蜒如龙,彤闱遮天蔽日。那时候他穿着沉重的铠甲护卫在车边,烈阳晒得那甲热得几乎能烤熟皮肉,而就算他抬头去看,也只能看到鸾驾上如腰般粗的流苏。
就连金黄的流苏都熏过香,高高在上的摇曳着,并不明白他们这群护卫的辛苦。也不明白这世间的一切。
銮驾开过的地方风都是香的,他说不出那是什么香味,但记忆尤深,因为它不像属于这尘世的味道。
风斐在回忆中慢慢拽住了拳头。掌心里微沉的触感似乎尤未消散。他尤记得,有一次鸾轿上得急,没有脚踏,是他主动跪了下来,让她踩着自己的手跟肩上去了。似乎他一收紧手掌,便能握住那小巧玲珑,穿着八瓣莲花缀玉盆底、白鹤环绕云头锦鞋的脚心。
那玉盆底是镂空的,里面装有香粉,一步便是一朵青白色的莲花。
在他那覆着黑皮套与黑甲的掌心留下了那么小小一个印,让他擦也不是,留也不是。
就像他现在的处境般。
细雪中那个裹着破袍子的纤细身影一开始跟着难民涌进城里之时风斐便察觉了,蓟城是他的地头,多出一只耗子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但他站在城防之上,看着那抹身影混入人潮之中时,却突然开始开始犯难。
万万没想到,傅缱容竟然还活着!
只是一朝云霄落凡尘。即便他放过她,她又能去得了哪里?又能如何活下去?男人一瞬间有些迷茫的神情尽数褪去,眼神变得深而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