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审问起来,就说俺们家里头一门都给狄人掳杀了,俺年岁大,腿脚无力,射不动箭,砍不动贼人,今日难得晓得狄人来了,正好泼一盆粪给老头子报仇——这话又不全是唬人的!”
“谁家不是啊!我女儿一门都……剩我一个孤苦伶仃的,真遇得狄人,我拼却这条命不要,也……”
“从前打不过,便要来打杀俺们,今日打得过了,分明还是胜,竟也要拿公主去做求和,世上没有这样道理的!”
“那些个当官的,日日领着俸禄,又那样好日子过着,成日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竟叫公主和亲!”
众人说着,越发气愤,不知谁人起头,吵吵嚷嚷便往外走,一路走,一路从各自家中摸了锄头镰刀,各放在背后篓子里备用,便是邹娘子家里头那烂菜叶子也没给放过,被人连篓子带盖子一齐抄走。
而诸人走时,还特把邹娘子那门掩上,特特嘱咐她不许出门。
这一行人先后出发,人人背篓,甚至还有把那砖石垒在竹篓里头背在身后的,一群人走出一段,本还气势汹汹,等看到前头巡兵,方才反应过来,各自散开,寻了小路出去。
众人多是老弱妇孺,本就走得慢,行出一段,错开了那守在流民棚左近的,倒是前前后后又聚合起来,重归数队。
此时大下午,天色将暗,正赶上流民棚中许多人往家里赶,对面见得这一路人,少不得多问几句,本就是一处的,里头或是亲故,或是邻里,既然问话,再如何含含糊糊,总有那几个嘴巴不紧的又吐露一二。
听得要去都亭驿,又要去拦伴使请命,这样要紧事,哪个能错过?一时队伍越滚越大,个个都有不能不去的理由。
这个说:“我识得去都亭驿的小路,错好几个弯,不去大道上惹眼……怎么走?说了也不好记,你们一个没走过,若是错了道怎么好?又不好问路,小心给巡兵瞧见,又要啰嗦歪缠!”
那个说:“我在那左近认得个老人,一家都是倾脚头,正好找他们去拉粪水——不然你们这一行,哪里讨那许多粪水去?总不能搁家里带过去罢?也不好临急临忙去四处找,惹眼得很,要是离得远了,臭一路,没把贼人熏着,倒把自己熏了!”
又有人道:“婶儿你都七十好几了,这样重篓子,这一路过去怎的好走?俺给你背着,等到了地方再还给你,肯定不上前,仍旧叫你去砸门!”
诸人推得了这个,推不了那个,况且道路这样大那样长,拦也拦不住,再如何劝说,全也劝不住,最后甚至还有人道:“正要人多才好办事,人一多,跑的时候那巡兵都不好追的!今次若是人少,朝廷怎么晓得什么叫做你我‘民心’?最好泼那些个只会说嘴喊着降的官人们一脸粪,叫他们脑子醒一醒,把里头水往外头倒得出来,才晓得怎么做人!”
于是从天亮走到天黑,众人还晓得分做多队,三五成群,终于在酉时末到得那都亭驿外。
早有人托了九曲十八弯的关系,借了熟人离得极近的一间小院,盯看半日。
因衙门早有防备,这一条街巷上布置的巡兵尤其多,稍微多走几步,便要被问话,一众人等试了几次,都不能靠近,又怕动作大了,反倒引来追问,只得暂且退回小院中,缩在一处商量办法。
这一处个个熬了一夜,眼见正一筹莫展,院中爬到墙顶望风那一个忽的叫道:“大门里有人出来了!”
“是哪个?”
“谁人出来了?”
“是狄人吗?”
两边隔着半条街,天色又黑,自然是看不清的。
那人伸头觑眼,又看了好一会,忙嚷道:“牵马出来了,有个穿着朱服的,必定是那个什么学士!”
诸人一下子来了精神。
“不如先去拦他马!”
“你拦了他的马,不就叫衙门晓得了,咱们哪里还能去给狄人泼粪!”
“处处都是巡兵,本来就难近身,要是不去拦马,怕是连这官都拉不住,更别说什么狄人了,抓得这一处,总比一样不做的好吧?”
墙头上人又叫道:“等等,后头跟出来几个人……好似……是狄人!狄人也出来了!”
狄人使团穿着、打扮同晋人全不一样,虽看不清脸,也辨认得出区别。
一众人还在争执不下,一时俱都住手,无不紧张、
那人又道:“狄人同那穿朱袍的一并走出来了!粪水?粪水在哪一处?快往前头街巷去把人堵了!”
此人一面说着,当真着急,一时举手去指方向,早忘了自己双手还扒着墙头,险些栽落下来。
下头早已手忙脚乱。
这个问:“你且把这粪水桶放下,叫我来抬啊!”
那个道:“我且先抬去前头,等到了地方你再过来接,那样远,你怎的担得动?”
抢不动桶的人便骂道:“放屁,老娘担粪水浇菜的时候,你外婆都还在她娘肚子里头!”
又有人四处找问道:“水瓢哪里去了?!莫要走远,把水瓢拿过来!那桶太重,怕泼不对地方,浪费了这些个粪水!”
一群人说话时候,后头本来藏在角落的粪桶终于被人担上前来,于是人人掩鼻,却又人人争着上前,七手八脚去抢。
就耽搁这一会,从那都亭驿方向便远远传来一阵喧闹声,又有呼喊声,还伏在墙头上那个“咦”了一声,忍不住叫道:“来了好些个人!”
他停了片刻,忽的张口“啊”了一下,紧接着就是远处的惊叫声,拦堵声,又有呼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