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石先前虽已见得许多僬民,毕竟多是远观,未曾深交。眼下遇得金毛儿骨儿碗,只觉其非但外貌如猴,性子也颇不安宁,一路走来上蹿下跳,或问荆石内陆风光,或自哼声唱曲,片刻不歇。荆石听他声音尖细,若陆中孩童之音,便问他年龄几何,骨儿碗却只言他事,始终不答。
如此向着西面走了一阵,周遭林地渐显人烟痕迹。地有伏草野径,木见斫痕枯桩,显是常有居民往来。荆石发觉此状,问骨儿碗道:“这岛上有多少人?”
骨儿碗走在前头,一面以棍打草,一面回道:“千儿八百,数不清。”
荆石听他答得敷衍,不由微微皱眉,又道:“岛上主事的是谁?”
骨儿碗回头瞧他一瞧,忽而嘻嘻笑了几声,索性倒步而走,看着荆石道:“大官儿这话说得好笑,岛上主事的不就是你么?”
他虽倒走说话,却能避开重重树障,直如后脑生眼一般,显是对此地熟悉已极。荆石见此情形,仍是淡然道:“我来之前是谁?”
骨儿碗抓耳挠鼻,又连做几个鬼脸,不肯正面作答。荆石既问不出话,便顾自埋头走路。那骨儿碗见他是个闷葫芦,反倒十分无趣,几步跳到他旁边道:“大官儿,你可知这岛上有多少头野猪?”
荆石嗯了一声道:“多少?”
骨儿碗乐道:“你猜。”
荆石摇了摇头道:“我猜不出。”
骨儿碗又道:“这岛上有几处淡泉?”
荆石依旧摇头。骨儿碗歪了头道:“你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怎管得了事?”
他言语率直,倒不似存心嘲弄,但因僬民天生面目尖瘦,言谈举止,皆似戏台上的花角儿。荆石看了他片刻道:“我会法术。”
骨儿碗立时张大嘴巴,将他上看下看,狐疑道:“你也是祭司不成?”
荆石对他一笑道:“你猜。”说完拔步便走。骨儿碗岂肯干休,当即赶上前去,连连追问,急得挥棍乱扫,把周遭花花草草打伏了一大片。正纠闹间,林里走出个僬侥人,冲两人高声道:“骨儿碗,你又捣什么鬼?”
荆声循声望去,见来者身披布巾,头蒙草环,较骨儿碗稍矮半头,而面上神情端肃,颇有长辈之风。骨儿碗瞧得来人,脑袋也缩上一缩,站到荆石身后道:“捣什么鬼?俺去接新官儿回来,规规矩矩,不曾捣鬼。”
来人自鼻中哼了一声,迈步走到荆石面前,躬身行礼道:“大人新来,想必路生,前头半里便是官栈所在,老人亦住那头。大人可自往歇息,莫信这混儿言语。”
骨儿碗原本躲在荆石身后,闻言便探头出来,正待辩解,被那僬侥人狠狠瞪了一眼,竟不敢再多说。荆石看出他畏惧之态,当下也不点破,只问道:“这位是?”
那僬侥人道:“我名水花,管岛上药事。大人若欲寻我,往官栈东行三百步,找一树上悬屋便是。”
荆石端详片刻,拱手道:“明白了,多谢。”
那僬侥人又行一礼,转身往林中去了。荆石目送其影,见其走路时步伐稳当,不像旁的僬侥人那般蹦蹦跳跳,若非体态殊异,言行真如陆上常人一般。
他正观望,那头骨儿碗已然不耐,用棍轻点他小腿道:“大官儿,时候不早了,快走吧。”
荆石低头对他道:“你怕水花?”
骨儿碗呆得一呆,期期艾艾道:“俺自然不怕。”
荆石见他反应,实是欲盖弥彰,便只是笑。骨儿碗知他意思,怒道:“有甚好笑?”说着便横过棍子,作势欲要打人。
他先前上窜下跳,已显一番灵活伸手,荆石心知此国民众个头虽小,绝非力弱体孱。当即退了几步,不再与之争论。骨儿碗亦不敢真的伤他,收了棍子哼气道:“俺不过看那老太婆年纪大了,行将入土,不屑与她计较罢了。”
荆石本已不提方才之事,听他此言,却不由回头道:“水花是女子?”
骨儿碗白眼一翻道:“你这是恁话,没长眼睛么?那老太婆自然是女的。”
荆石默然不应,又仔细瞧他模样,唯觉其面皮发红,尖嘴瘦腮。除却浑身金毛罕有,实与方才水花无异,盖因其民遍体覆毛,且话声天然尖细,近似孩童。再想先前所经的半座怪城,果然也是徒有衣饰区别,而不分男女面貌。
骨儿碗性子甚急,也不待他多想,拿棍头戳了他道:“你待魔怔到几时?快走。快走。”
荆石受他催促再三,方才拔步启程。如此行出半里,果如那水花所言,寻得一片村落。内中木棚草屋,缘外花径小畦,人烟寥寥,无甚声息。两人前后走出林地,正遇两名僬侥人坐在田间,皆是麻布裹体,口嚼绿枝,一见骨儿碗走来,齐齐跳起呼叫。
骨儿碗见他两人,便昂首挺胸,拿棍头对荆石戳一戳道:“大桃花,小桃花,这是新来的官人。”
那两名僬侥人闻言便笑,四只眼睛滴溜溜朝荆石上下看过,方才齐声道:“见过新官儿!”发吐音倒比骨头儿碗更别扭几分。
荆石也道:“你们好。”
两人听罢又吱吱发笑,互相耳语,往田头奔去。荆石不知这两人意思,唯将目光往骨儿碗处投。骨儿碗仰头道:“你瞧俺作甚?”
荆石道:“这两位……女郎何故发笑?”
骨儿碗呆得一呆,挠腹大乐道:“女郎?他俩分明男子,新官儿可是瞎了不成?”
荆石也不与他置气,只道:“刚才听你称他们名作桃花,是以误会。”
骨儿碗咧嘴乐道:“他们兄弟俩生在桃花下,自然都叫桃花,与男女有何干系?新官儿你若是女的,便不是生在石头上了么?”
荆石应道:“我不是生在石上。”说罢拔足又行。那村中虽有众多屋舍,却皆门户低矮,常人须得躬腰进去,唯独最前头一栋孤屋木墙草瓦,门扉高及人顶,与周遭颇是格格不入。
他见格局如此,自然往那孤屋走去,骨儿碗跟在他身后道:“那处便是官栈,新官儿以后可在此居住。里头家具都全,便是旧些。”
说话间,荆石已至屋前,见那门扉虚掩,伸手在顶缘处轻抹,摸得一层厚灰。再推门入室,反比外面看着好些。屋内仅得一户,东首置榻桌,西首有锅灶,倒也五脏俱全。地铺皮毯,壁挂藤网,上头少沾尘灰,尚有六七成新色。
骨碗儿跟进屋内道:“前几日因知新官儿要来,水花老太婆便着人将这官栈收拾了。新官儿觉得如何?”
荆石本非好奢之辈,更惯闲游野居,虽未想官栈竟简陋至此,倒也不觉为难,点头道:“有劳她费心。”便将行囊放到榻底,又推开门窗透气。
骨儿碗见他怡然自得,却不肯走开,提身一蹿,蹲在桌头,歪首打量荆石来去。如是半盏茶功夫,见荆石仍不理他,方才开口道:“新官儿,你今日初来,怎不去见见水花老太婆?”
荆石正将榻头破被展开抖过,又去查验西首灶头情形,闻他此话,随口问道:“此地先前是何人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