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儿碗道:“你说先前,是问多前?”
荆石听他言下有意,便顺话道:“昨日是谁?”
骨儿碗道:“昨日新官儿未来,旧官儿已走,无人管事。水花老太婆管药,废舟老儿管带新人,乌码管死人,旁的自己照顾便是。”
这番话来,更添荆石心头疑问。但他已知此地怪异,也不急于一时,依旧循序问道:“此前管事的是旧官?他平日做些什么?”
骨儿碗先是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跳下桌头道:“旧官来时俺刚出生,没啥记性,不晓得他平日做甚。只知水花老太婆是他教的,习得一身怪里怪气,叫俺见了发毛。”
荆石道:“你今年多大?”
他先前路中问及此事,骨儿碗屡屡避答,此刻再问,果然仍听骨儿碗道:“你问这做什么,横竖俺已是顶天立地的成年汉子,记不得具体了。”
荆石看他一眼,慢慢道:“我来时听说内陆每隔百年,才派人来这里。上一次人走时你出生不久,如今已当近百岁。”
骨儿碗先前问荆石岛上情形,样样皆是不知,故而心中未曾设防,谁想偏偏事前公子虞提及过百年之期,却将他年庚露了底。他既被荆石戳穿,面皮更是发红,横着棍子架在肩头道:“俺生得慢些又怎地?”
荆石道:“此地之人,寿数大多几何?”
骨儿碗昂头道:“寿命哪儿来的准数?有长有短。”
荆石道:“只说大概。”
骨儿碗仍似听不懂他意思,鼓起脸颊道:“水花老太婆活到一百五,尚未过半。那乌码今年才七十,已快死了。再短的二三十年,也曾有过,哪有甚大概?”
荆石听他夹缠不清,便也不再多问,转口道:“你刚才说了三个人。除了水花,另两人住在何处?”
骨儿碗挠挠脑袋,将他拉到榻前床边,棍头指着外面道:“你可见最边上白草铺顶的屋子?那便是废舟居住。乌码住在山里,平日不出来,你也不必去见他。”
荆石便道:“好,我先去见废舟老先生。”
当下起身出屋,甫一推门,却见屋外聚得十来个僬侥人,皆围在数丈外探头探脑。待得荆石现身,更瞪大眼睛瞧起稀奇,交头接耳,吱吱不绝。骨儿碗见状,几步跳到荆石前头,竖棍敲了敲地,大声道:“都瞧甚瞧?这人是新官儿,你们认清楚便是。大小桃花,你俩莫躲,左右是你俩将旁人喊来!”
他举棍一指,果真正向先前两个僬民。两兄弟互相一望,便对骨儿碗歪眼吐舌,扮起鬼脸,眼看骨儿碗举棍要打,转身往外跑开。余人见了也笑个不停,闹哄哄四散而逃,各自钻进屋内。骨儿碗气得呸了一声,收起棍子道:“一群毛腿儿货,出事便跑得快。新官儿走吧,这就去见那废舟老头。”
这岛上孤村本来不大,粗略估来有五六十户,皆是矮顶小户。那废舟居于东北木屋,屋顶遍铺草毯,其色苍霜,不知是何种属。屋前不设门扉,唯挂一张厚实的草帘,遮了屋内情形。
荆石走至屋前,见无门可敲,便立足帘外,还待出声,骨儿碗已率先挑帘而入,进去便呼道:“废舟老儿!新官儿已至,还不出来见客!”
话声方毕,就听屋内有人低低应道:“大人请进。”
荆石应邀掀帘而入,一进屋内,只觉眼前昏暗,唯有深处一点豆火,火旁立一白袍僬民,弓腰偻背,似已极老。因他此时背对门口,不能见其形貌,只听他又道:“大人远道而来,还请就坐。老朽便是此地生事吏废舟。”
此人体态虽和旁的僬侥人无异,话声却有苍老之气。一面同荆石说话,一面驻杖而行,将周遭白烛一一点燃,不多时星星点点,已是数十团兰火燃起。但见屋内地铺皮毯,壁挂草帘,上绘山林走兽,日月海川,色极鲜妍明丽,再被烛火一映,栩栩然好似身临其境。
荆石既得废舟授意,自在屋中小凳上落座,环顾壁上绘画。骨儿碗却往桌头一跳,便躺上头挠脸扯毛。待得屋内白烛尽燃,废舟方才驻杖近前,同荆石见礼。
荆石借火细看其容,见其皱纹满面,通体白毛。颌下一绺长须,长已垂地,又束以黑络玉珠,倒似先前跳海而亡的大祭司。罕见者乃其是一双蓝目,湛然清透,不见半分老迈昏昧。
这头废舟也将荆石看过,伸杖敲敲桌面,把骨儿碗赶将下去,方才徐徐在矮桌对面的小凳上坐定,对荆石道:“大人初来,想必尚觉生疏。愚朽久居此地,若有疑问,可为解答一二。”
他说话时虽低沉迟缓,但语音礼态,无一不似陆内人士,与骨儿碗等僬民大异。荆石亦不便玩笑,端肃面孔道:“多谢废舟老先生。方才听老先生自称生事吏,不知具体所司是何事务?”
废舟一闻此言,唇边皱纹隆起,似是个笑的意思,轻轻顿了顿手中木杖道:“愚朽所理,乃我僬侥国特有之事,无怪大人不知。大人可知我国中民众以何起名?”
荆石回道:“先前听骨儿碗提起,是以生地为名。”
废舟颔首道:“不错,大人可觉此事蹊跷?”
荆石先前早已存疑,只因同行的骨儿碗性子颠怪,不甚可靠,方才不曾问出口来。此刻听闻废舟提起此事,心中益发明白,略略斟酌片刻,说道:“先前入城时,见贵邦民众形体相似,未有长幼携行、母婴共处者,是否与此事有关?”
废舟面上笑容稍显,又一颔首道:“大人观察入微。敝国之中,确无母子共处、夫妻育儿,因我僬侥族人与陆中不同,虽有阴阳之性,却无延嗣之能。新代幼儿,并非母胎所出,而是生于海沫。”
荆石微微一怔,跟道:“海沫?”
废舟道:“是。大人乃陆中人士,自然不知海沫。正逢后日满月,愚朽为生事吏,当去沿海寻沫,届时大人随我同行,亲眼一睹,便知究竟。”
荆石听他此话,便也不再追问,转而提起岛中情形。废舟身为主事,果非骨儿碗可比,但凡荆石问及,无不应答清楚。相谈不出半个时辰,已令荆石晓得大概情势。
原来僬侥国本为数十散岛所合,岛民皆具猴貌,而灵智一如常人。国中唯有一城建于陆上,唤作“半冥城”。城内居者乃为国中贵族,以应陆上往来,而岛上居者约占国之八九。各岛遗世独居,隔绝外人,纵能隔海相望,啸歌相闻,却多老死不相往来。
荆石眼下所居处,僬侥人语称“哈牟娑落”,意作“小砗磲园”,岛上民居约五百人,除却废舟所居村落,沿周尚有三处聚点,另有五六十人野居山林,罕与村中往来。岛民虽亦耕田植果,但多以渔猎为食,倒也罕遇匮乏。只是海中鱼类偶染外海魔气,性情凶猛,每隔数年,难免出一祸患,须得聚众出海剿之。岛山深处亦伏猛兽,轻易不出,每逢雨夜,则吼啸如霆,声震岛外,闻者无不胆寒。
如是种种,说来虽甚离奇,但荆石既已亲见僬侥国奇态,其后再多怪事,也不足使动容,只向废舟问过那山中猛兽。但听那兽绝少出山,又是夜间活动,还不曾伤人性命。废舟虽有百年阅历,对这山兽竟也唯闻其声,不见其貌。问及何人尝亲眼见过,亦只一人曾有此遇,便是岛上的死事吏乌码。其人经年独居山中,轻易不同生人往来,因其所司职事,余人亦对他避退三舍,不敢触犯。
他两人一番长谈,各自专注,浑忘外物。唯独骨儿碗无事可做,又不耐听他两个的闲话,便在屋中四处闲逛,专逮残焰将尽的白烛,蹲在火前等其熄尽,换上新烛,再将残腊抠了,一一扔进门前那盏铁皮小灯里。如此反复,待荆石与废舟谈歇,屋中倒有大半白烛给他换过,待见得荆石起身欲走,更是喜出望外,两三步跑到门帘边相候。
废舟起身相送,见他如此表现,开口嘱道:“骨儿碗,今后一年,你随大人差遣,不可再自行其是。”
骨儿碗一晃棍子道:“俺省得,不要你老东西唠唠叨叨。新官儿,你接下来去哪儿?”
荆石并不理他,先与废舟行礼作别,掀开门帘走出屋外,抬头一望天色,见日已高升,约近午时。
骨儿碗跟着他出了门,又捅他脚跟道:“新官儿,大中午了,你是先吃饭,还是先去见那水花老太婆?”
荆石默思片刻,低头对他道:“乌码住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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