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石摇头道:“我本无此症,但你不可用雪打我,否则或许就会犯了。”
骨儿碗应得一声,片刻又道:“不打便不打。俺同石鬼玩去,也是一样。”
两人边说边行,及至雪覆山头,堪堪赶至湖畔。此时天寒地冻,荆石衣衫单薄,亦感身僵难忍,匆匆避进山穴之内,又点火把明烛,方才缓过几分。骨儿碗瞧他辛苦,亦甚着急,跳到他背上道:“荆官儿,俺给你盖一盖。”
荆石哭笑不得,将他抱下道:“未至如此。你若当真不冷,可去洞口睡下,挡些山风就好。”骨儿碗方才应声跑去,一面遮洞挡风,一面探手抓雪。荆石身靠洞壁,遥观其状,果见其丝毫不惧严寒,亦感僬民得天独厚,若非天性淳朴,又难于生衍,陆人实难敌之。
他耳听洞外雪落风鸣,心中漫想冥思,不觉合目睡去。恍惚间仍同骨儿碗游荡山间,行知中途,不见骨儿碗踪迹,但见山下有一深洞,暗不见底,其下隐传异声。攀壁入洞,爬缘多时,仍不见其终处,但见底部火光隐隐,似是炎海翻腾,其中光华显隐,又似天星闪烁。其景辉煌已极,而久视长望,竟生极怖之感。正是惶恐之间,忽听头顶一声异鸣,顿时天旋地转,慌忙坐起,但看四下山壁森冷,又听骨儿碗打鼾不断,才知梦中是假。
荆石坐身在地,怔然片刻,扭头再望洞外,但见夜浓如墨,其间飞琼吹粉,飘洒无数银花,仍是雨雪霏霏。正欲倒头复睡,却听外头呜呜微鸣,似是雀鸟鸣叫。
此时山中静夜,远近皆寂,唯听飞瀑水声低隆,那鸟鸣啼既尖,便如针落静室,细而可辨。荆石听得清楚,当即扶壁起身,出洞查看。他动静轻微,骨儿碗虽与他同洞而寝,也只在梦里咕咕哝哝,辗转几番,依旧面壁大鼾。
骨儿碗素来知觉敏锐,若有野兽靠近,立时能觉而醒。荆石知他本事,看他此刻睡得香浓,便料外头并非险事,当下也不扰人清梦,自行蹑足浅步而出。那瀑湖水潭便在山洞百步开外,两厢之间不隔林木,一望而可见全景。
此时正是银霙霏落之际,天上星月光华俱渺,纵然雪地映白,百步开外亦难辨物。然而荆石自洞前望去,竟一眼将彼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但见百步远近,泛目昏昏,唯在湖畔雪下独立一影。其人身服白袍,色比新雪,蒙蒙然如雾花镜月,湛湛然似流水春,夜寒沾衣而仿佛未觉。
此时孤岛雪夜,郁郁森森,此影无由静驻,实不知是人是魅。但见其脚畔却有一物,乃是只蓝身翠尾的孔雀,此刻低额伏颈,抵于白影足边,其态极是顺柔。它静静伏得一阵,见那白影并无反应,方才直起身子,尾屏半开半掩,在旁悄然徘徊。而白影望瀑良久,终于侧身垂首,看它踱步。
孔雀得其注视,立时洋洋张羽,抖出翠盖蓝斑,闪烁流丽,雪中益显华美。白影侧头看得一阵,似觉十分有趣,也俯身探袖,去触那孔雀冠羽。
如此情形,尽数落在荆石眼中。他初时惊诧既过,已识出这白袍人打扮熟悉,极像是先前公子虞身畔素裳之人。但眼前人未戴幕篱,却叫他不敢断论,只是默声远观,欲要看清那人面貌。然则此刻雨雪昏昧,星月无光,两人相隔百步,荆石能见其人逗弄孔雀,全赖此君周身自蕴光华,衣袂裳裾,素纹分明,纤纤然似寒梅春樱,唯独其面似被晕光所照,虚虚朦朦,看不真切。他正望得专神,那湖畔白影忽而转头,与他对看,俄而抬袖微招,似欲唤他近前。
荆石识出此人打扮,料想对方定为神通之辈,也不因其异态而怖。既得招唤,便微拢袍衫,踏雪上前。行至十步开外,斯人身周清晕渐淡,体态益明,其面皎皎,如月在天,其目凝凝,如水在渊。
她虽气态廓然,脸色却甚柔和,看荆石怔怔立在原地,便自行端看一阵,颔首道:“子蕴别来无恙。”
荆石陡见此人真容之时,便已定在远地,进退不得。待听对方启口,胸中更无怀疑,立身滞然片刻,方才忙忙躬身揖礼。再欲出言,因不知如何招呼,顿了顿方道:“赩仙。”
对方唔了一声,将眼略睁几分,看着他微笑道:“当日一别,子蕴已非昔年蒙童,也懂礼得多了。”
荆石垂首避视其颜,口中应道:“昔年黄口无知,不识大人尊身,多有非仪之举,幸得赩仙仁爱宽谅,未与施怪。”
对方听罢此言,脸上更露一丝惊奇,轻轻道:“子蕴已长大了。”其后良久无语。
荆石既不得她许示,亦不贸然说话。如是相对数息,方才听她道:“今夜雪重风寒,子蕴还当早歇。”
她说到最后一字,其声便已渺然若游丝。荆石原本避礼表尊,垂首不视其人,此时抬头再望,却是雪花纷落,四下幽然,再无游仙之踪。
他遍寻不获,只觉此境似真似幻,疑在梦中,唯有那孔雀在旁瞧他,蓦地收屏垂尾,嗷鸣尖叫一声,钻到草丛中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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