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

648 舍赫拉查德之谋(下)

“什么?”女孩问。

到了这个时刻,姬寻已然能够把她辨认出来了。他察觉对方的语言之所以如此单调而简短,很可能是因为她——它已经很久没有和别的生物沟通过了。它的思想因此而变得很简单,几乎就是由那一连串问句组成的。

姬寻自己也有一点出乎意料。他觉得那会是种相当不愉快的体验。与庞然之物的共舞,在震颤辰星的吼叫中神魂俱散,或者像是神经被扰乱那样狂喜乱跳。那东西很可能生前就是疯的,只是被许愿机赋予了某种致死能力。

不过现在看来,事实不是这样。对面的女孩很平静,而即便她的形象里混合了他的记忆,她的意图很明显是来自外部的。它在和他沟通,尽管这是种非常粗浅的交流。它读取思维的技巧很高明,但是使用起来却很笨拙,表明它的智力或许不高。约律类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如果能把它们全部粗暴地划分为一类的话——它们行这类事的时候像伸展肢体或挪动脚步一样自然。往好处说那代表它们做得很容易,但是往坏处说,它们自己对这件事的原理却一无所知。身体是用来舒展的,而脚是用来走路的,它们只能理所当然地这么想。原理问题很少在考虑范围内——不过特例也是有的,整个基地都认识那一个。那一位是出了名的喜欢四处打探和琢磨问题。

如今姬寻也在考虑这个问题。他们常常把那一个看作特例,一种特别难缠的特例。但那是因为那一位果真比别的约律类更为危险难缠吗?还是因为他们认为过于贴近自身的?

正当他这样考虑时,那个坐在他对面的人又一次问道:“你许了什么?”

作为狩猎者,她的问题虽然不怎么显示出聪明才智,但却出奇地具备耐心和毅力。小咪就不会关心这种事。姬寻带着一点趣味地想到。

“我实现了你的愿望。”他解释道。

她缓缓地把头斜仰了一点角度,从表情而言就和他想象中的姬瑗完全一致。当她不开口的时候,她的疑惑看起来也颇像是胸有成竹。但是当她说话时,那种生疏立刻显露出了她究竟是什么。

“我的,”她说,停顿着思考了一会儿,“我的愿望?”

“你能说明它是什么吗?”姬寻问道,“你曾经操作过许愿机吗?或者,你碰到过某种承诺为你实现愿望的仪式?一个找到你的商人?你是否向它要求消灭某种概念?”

她没有回答。但当她看过来时,那目光里流露出一种冷冷的估量似的神情。这个问题似乎触及了某样东西,使得她不再那么茫然和生疏。当她微微倾身靠近时,姬寻感到一种压力包覆在他的颅盖骨上。无形的力量挤压着他,同时又如锋利的齿锯在无缝的骨盖上来回切割。

姬寻没有尝试抵抗,任由倾诉的话语流淌出来,像是汁液从逐渐压瘪的果实内挤出。

“我做了一个应急方案,”他说,那碾压他颅骨的力量减轻了。

“我让许愿机实现在场所有人——所有生命与曾经存在的生命,我想那也能把你包括进去——在当前所持有的最迫切的一个愿望。我要求它全部都实现,彼此不允许冲突,但却可以调换所有愿望实现的顺序。我允许它做任何形式的顺序调换,没有时限,没有路径限制,但必须最大可能地接近我们理解的形式。你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啊。”他对面的女孩说,“什么?”

姬寻打算再解释。但是对方又朝他倾了倾身体,那如云乌发的影子落在他头上。

霎时间他失去了口腔与咽喉的感觉。他的五官在知觉里已经变形了,被撕咬下来,吃进怪物的肚腹里,被碾轮和绞盘挤得扁平和剥落。他的头颅向内侧收缩,像无数道金属环缓慢地锁紧。可怕的重量持续地覆盖在他头顶,使姬寻马上想到了某些原始区域里所盛行的种种酷刑。那些利用了绞索或重物质板的设计。

他很快就濒临紊乱了。濒临。但是还没有。他知道这些都和现实所发生的事情无关。而就算是在梦幻里,他的想象也在继续描绘着眼前的事物:

她倾斜着身体,脸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盯着他。那东西以他盼望的形象出现,在表面功夫上做得很完美。但是她此刻正咧开嘴角无情地讥笑着。你想实现我的愿望?她好像是这么说了,她的确这么说但姬寻却听不见,他只能感觉到那股恶意,那阴鸷的狂怒,因此他能想象那个压抑而扭曲的声音。

——你是谁?你什么也不知道。你怎么敢说实现我的愿望?

我是一个寻求答案的人。我是在无数歧路里注定迷失的一个旅者。我是正解到来以前不得不被划去的那一个错误选项。那是无意义的一环,本可能被避免的一环,但那也是注定要发生的一环。我后悔了。但是这条路没有归途。这条路只能证明它本身是错的。它不能再把人引到别的地方去了。让我完成它。让我把另一条路上的事情安排出来。

你应该去死。她说。既然你落到我这儿,你肯定有充分的理由去死。就这么结束。简洁,直接,坦率。别找借口。

姬寻已经难以辨认这是否是对方真实而准确的意思。他已落入梦幻之中的梦幻。基地。切分器。宇宙。这些都是早已终结的历史。现在他置身于无限时间的刑架上。

此前他没有特意去研究过刑罚,因为制造痛苦并不是他的方向。但他知道长久的高压会怎样让骨骼变形和碎裂。牙齿和器官内的软骨会断裂,从孔窍里挤出来。那些小的器官会像饱胀的果实一样爆开。如果这个施力和加力的过程足够缓慢,那将是非常具备观赏性的处刑。碎颅器,碾压器,压头机……构思出雷同设计的社会是如此之多,并不能帮助他判断出处刑人的来历。但是这或许是有象征意义的。缓慢地、公开地把仇敌的生命核心,尤其是思考核心压垮、粉碎,那不是具有某种更高于单纯杀死的意义吗?他变形的口腔里已经涌出苦涩,那寒冰的暴虐带有金属气味。他的头就要像过熟的果实那样碎裂了,他能预见到整个过程。

但是那实际上并不可怕。如果能清晰地知道变形的每一个过程,并且也完全做好了结局的准备,那实际上并不如描绘的那么可怕。痛觉归根到底是一种提示信号,它并不是为了让人没完没了地受苦而准备的,一旦伤害发展到某种阶段,痛觉就难以进行同等强度的表达了。它会放弃的,屈服于主体的强烈意志,然后把需要提示的对象拱手让给安宁的永眠。不过,幻觉中也是如此吗?在梦境迷离的世界里,疼痛还存在可靠的阈值吗?

他想不出来了。不让他思考显然是这惩罚的一部分。他只能坐在那里,尽量保持着叙述的连贯。很多约律类都有测谎能力,或多或少的,大部分并不基于生理活动观察,而且既然现在他处在一种意识迷幻的境地里,他那些用于掩盖谎言的小技巧也就变得无用了。不过这没什么关系,他本来没有打算撒谎。想着将要到来的事。想着道路与期望。想着失败和洗瑕洞。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用朱尔的话说——真实自有其力量。

啊哈!他听到那东西高声嘲笑。现在一点也不像是姬瑗的声音了。那是沙哑而粗砺的嗓音,充满了冰冷的怒火。但是紧接着那声音随着他的头痛一并消散了。坐在他对面的人仍然盯着他,面上挂着毫无喜悦的微笑。那神态里既充满轻蔑,又似乎全是嫉恨。那是充满生命性的独特的情绪表达,可同时也叫一切看到这表情的生命都恐惧不安。那是蛰伏的虫豸与腐朽的尸骸。它现在完全是它自己了,似乎通过折磨他的头脑,这潜入之物便渐渐掌握了情况。她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把右脚踩在石椅边缘,而左手敲打着椅背。

“你,”她说,“——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已回答过了。”姬寻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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