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知道在这里的另外几个人是怎么想的。不是全部的人,不过有一个人曾经响亮地说出自己的愿望,并且被影子偷偷记了下来。那愿望是……纯洁的,他本能地用上了这个词。纯洁的愿望是那种机器最乐于实现的愿望,因此这台机器也在飞快地改造自身。这种改造是不确定的,而他认为拥有寂静林之主的相貌是一种荣耀。不止是荣耀,而且也是祝福。那代表的是赋予生命的女神,那会……让事情变得很有意思。
那么就别去浪费时间。来吧。说干就干。
执行人抓着那张画。他感到自己正在消逝,他就要在这真实的历史里化为从未存在的虚无了。因此他放弃了理会那个火与光铸造的幻象,只是在退入幻象深处前冲对方咧嘴一笑。那幻象没有追踪他的意图,他知道的,那幻象打算做的是保护渔夫的仆从。执行人觉得这也是怪有意思的一件事——竟然保护渔夫的仆从。
我记住你了,菜猫。他说。我不认识你,不过如果你的确和主持人有什么关系,没准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没准。可能。说不定。但是谁知道呢?执行人不再考虑这件事了。他沿着影子的小径走向深处。在变幻不定的万象中,他同样什么也瞧不见。可是他能知道影子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影子为他指出铃声回荡的位置。它们窃窃地为他描述:铃在旋转,内侧和外侧反着转,速度快得没法衡量。
它是被那个心里想着山洞和妹妹的男人启动的,现在正干着和影子们差不多的事——它在偷听周围所有人的愿望。就连执行人的愿望也已经被它听去了,一点隐瞒的办法都没有。这种找出真实的本事也和影子很像。
但它还能做影子们做不到的事。执行人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它在编织什么,在协调什么,在改变整个图景的模样。它在这儿嵌上本不该有的图案,又在那儿拿走原本存在的图案。这些增增减减到底有多少,执行人却无从知晓。他还没本事干扰它弄这些事儿,因为他和其他所有生命一样,都不过是这织锦上最纤细的一根丝线。他可以看到有些丝线在何处开始,又从何处中断,然而他却无法看清图景本身的样子,更没法晓得它原来该是什么样子。不过那不要紧,是什么样的图景都不要紧,因为他非常清楚地知道图案最后的样子:那就是所有的丝线都被剪断,而图景也终于织完的时刻。
执行人不再往前走了。他已经感觉到了危险,这台机器不愿意让任何带愿望的东西靠近。它会给他制造障碍的。于是他垂下手,让影子如掠食的鱼般跳出小径,吞走了那张印着伟大君主形象的纸张。他让影子回到自己的国度去,从那里绕过所有的幻象与危险,然后抵达无限之铃的面前。他命令影子把画像展示给机器看,全方位地展示,然后——他不太清楚该怎么做了,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正规地用过那东西。最后他让影子传达他的意思,要求机器变成画像里的那个人,或者干脆把画像卷成细条,顺着那铃的外壳孔塞进去。反正那总得有一个奏效。
拿出你的本事吧。他在想象里对着寂静林之主咕哝。难道你不是理莎法最小的那个姑娘?你不是真正掌握着生的权力的那一位?给这台机器找点乐子吧。不过,他几乎是本能地给予补充:这只是一个建议。建议而非请求。他不愿意为此而向寂静林之主付出点什么。
于是影子就这么过去了。跨越无穷的事项之海,去把他寄存的漂流瓶带给目标。执行人站在原地,慢悠悠地等待着,聆听着。小径里的众多影子们都在念叨自己的事。它们的愿望却不会被机器理会。它们在各种意义上都是被遗忘和遗弃的。
——我想忏悔。影子说。我想逃脱。另一个影子说。我想拥有真正的关心。我想得到想要的生活。我想要……我想要……他听得越来越深入和专注,从现在追溯到过去。那些影子历史太久了,以至于他不能分清来源。
你愿意成为我的孩子吗?他捕捉到这句话。
我要杀了你!另一个尖细的声音说。
老朋友……那只他要找的猫带着卷音的叹息。
执行人敏锐地抬了抬头。但那句话很快就消逝在众多回响里。这只狡猾的猫太会躲藏了,他完全抓不住。他很想再看看那只猫的模样。他隐约觉得那是只非常花哨的猫,毛皮华丽闪耀,就像刚才那个菜猫一样醒目。说到刚才那个菜猫……他许了什么愿望?
这是执行人最后想到的一件事。随后,在未曾察觉的一瞬间里,新的图景已经完成了。影子把他的漂流瓶送到了岸上。执行人往前看去,金铃已经不再悬挂于虚空。它被握在一双细小稚嫩的手中,而寂静林之主正赤身裸体,目光深邃地看着他。
执行人走向她。他试着向她行了一个古老礼节,以防她完全继承了寂静林之主的思想,因为一时兴起就把他消灭。他并不担心自己被消灭,但是他还是想至少搞清楚一个问题。
你是谁?他对那手持金球的女孩问。这不是一个起源的问题,而是关于成分多少的问题。她是哪一部分更多?是女神?是机器?或者是那个愿望?
这时万象的纷扰已阒然平息,影子们也静悄悄犹如睡去。掌握金球的女孩抬起头,她瑰丽的面容上绽放出花树般灿烂的笑容。她朝执行人张开了双臂。
“抱抱!”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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