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线程的解释:
有一种安宁是具备终极性质的。那无关肉体的舒适或精神的平和,而是对于一切外部问题的巧妙归因。人如果什么事都不得不怪罪自己,那么难免将陷入精神崩溃的处境。但是,如果能找到某种终极性质的原因,如果人能够相信一切折磨来自于某种至敌的刻意安排,那么痛苦本身便成为可征服的事实。它不是本可避免的意外损失,而是达到胜利前的必然磨难——但那结论与客观事实没有任何关系。那仅仅是一种用于减轻心理负担的想象。这即是迁怒行为的动因。
姬寻把这段结论以更为通俗和简洁的方式讲给妥巴。妥巴听完了,但是并没有把姬寻的领子放下来,或是至少让他的双脚着地。
“你干的。”妥巴说。
姬寻和和气气地说:“不是。”
“操你的,这都是些屁话。”妥巴说,“我知道这是你干的。就是你,怎么着都肯定是你。你这个早晚要被飞船发动机绞死的杂种,之前不过送几千个婴儿去它们活不了的地方,现在你弄没了一座城,一座无限人口的城。啊!妙极了!这下整个宇宙里还有人比你这屠夫杀得更多吗?你一下干掉了无限数量的人!”
这指控是相当严厉的,因此姬寻只得继续对当前已发生的一切事实进行解释:第一,在物理学正常运行的星界上,对于任何失去许愿机协调的无穷现象,宇宙审查是必然出现的,因此这不是个人的谋杀行为,可以算作自然灾害;第二,尽管宇宙审查将确保有限宇宙不能观测或接触到无穷现象,那并不能断言另一边是处于死亡的状态,确凿的结论仅仅是‘不可观测’;第三,即便是以最宽泛的‘消失’来作为死亡的定义,切分器所制造的有界无穷绝不是目前所能造出来的最大无穷,所以显而易见,他也不是宇宙里杀得最多的屠夫。他紧接着又补充说,应该也不会是前一百名。
妥巴咆哮着说:“你,从来,没,提过,他们都会消失!”
“这从理论上是不言自明的。”姬寻说。
当妥巴开始拿姬寻当个什么响鼓似地甩来甩去时,就连雅莱丽伽也跑到荆璜旁边坐下,和后者一起观望那对同伙的内部沟通。翘翘天翼也在看,但是没有往那边靠近,因为一个小女孩正把她的脖颈搂个满怀,脸颊挨蹭着她那蓬松如厚毯的羽毛。这种拥抱让她也很享受,正愉快地轻轻扫动尾巴。
妥巴有点脱力地停下时终于也松开了姬寻的领子。布料的坚韧程度令人满意,但姬寻的骨头和脸颊就不怎么样。在没有无限之城那对想象力的无条件宽容后,他的骨折和淤青就不那么好修复了。但他还是做了积极的努力,先将下颌骨扶正位置,然后再由微型机器人自内部固定。影响发音的骨折或内出血都处理得不错,因此他说起话来也依旧流畅。
“我有一些录像。”他及时地问,“你想看吗?”
“什么?”
姬寻有些高兴地说:“我记录了进入计算中心后发生的事。”
“录像!你觉得那个就能证明你的清白?”
“不能。”姬寻说,“但我觉得那很有戏剧性,会给你的创作增加素材。”
妥巴明显地膨胀起来。它是在增殖,是在蓄力,也可能是在设计一种旷古绝今的残酷处刑方式。但是这时荆璜向他们走来了。妥巴的十几只眼睛对着他闪了闪,然后又缩回它往日里最常用的尺寸。
“如果你要干掉他,”它对荆璜说,“等我和他的事了结,随便你们互相用什么法子。”
荆璜摇了摇头。此时他显出了一种真正的平静,而不像是酝酿着狂暴的谋杀。这倒叫妥巴感到有点奇怪,但是它和荆璜彼此间都有很不错的信用。因此它很具风度地退到一个合适的距离外,既能监视姬寻全部的行为,同时也不干扰这一家人说话。
姬寻坐在地上,平和地等待着腿骨修复。他知道荆璜在朝他靠近,但是他的眼睛却望着青光弥漫的天空。他的一条线程正往前奔跑,在计算崩溃带将会在什么时刻彻底消失,而被抛向无限深处的人都要花多久来适应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他的另一条线程却完全相反,是在回忆里往身后奔跑——并没有跑出很远,没有跑到那些林立在白霜中的黑塔里去,仅仅是在他的流亡之旅上做了简短的回顾。妥巴是很喜欢维的,他的线程有点跳跃地分析着,尽管在它的意识里,需要拯救的实际上是被不老者们统治的那些人。但那种念头究竟是如何产生的呢?那究竟只是一种朦胧的关于血脉联系的浪漫想象,还是妥巴在它生命的某个时刻切实地得到了触动?
“我有三个建议。”他说,“还有一个请求。”
荆璜像条影子般悄立在他身后。
姬寻直截了当地说:“把我交给0312。即便你有打破戒律的决心,即便你接受从今以后不再成为个体生命,不要把这一次选择使用在我身上。0312一定监视着门城,不管什么事拖住了他,我想他都会很快来找到我。”
他没有得到来自身后的回答,但是妥巴却烦躁地蠕动起来。姬寻接着又说:“我想和来找你的人谈一谈。”
他的后背感到一阵灼烫。不用说这是个敏感问题。姬寻的视线依旧朝向天空,他的真实视觉却对着远处的观众们。
“既然她们能在那样的地方找到你,”他不紧不慢地说,“我想那是应当赢得一些知情权的。”
他还是没有得到答复。不过既然他的后背没有烤焦,那就是个很乐观的反馈了。虽然姬寻有些好奇于这种沉默——他本认为荆璜会就知情权的范围和他讨论——他紧接着说第三个建议。这次他说得很轻,不能保证在场的其他人没法用某种手段窃听到,可他的目的也不过是表明一种私密的态度。
“如果你一定想打破戒律的话,”他平静地提议道,“那么就杀了0206。在所有你想寻找的目标里,他是唯一会对你产生威胁的,而不仅仅是对你身边的人。不要想着单独去找他,因为他了解你,也会找到最合适的策略。”
他不知道荆璜是否会听从他的建议。那沉默显得非常难以揣测。关于荆璜,他没有拿到多少模拟数据,而数据本身的可靠性也是存疑的。如果一样东西没有神经系统,它是如何保持思维与行为的惯性?那只能算作一种被相信是连贯的现象。
“你不会去联系0312的,”他说,“如果你不想让他回收0206,我建议你去找一个他们都不了解的帮手。一个还不曾被公开数据记录过的力量。”
“你会数三吗?”荆璜说。
姬寻转过头看他。
荆璜似乎依旧无知无觉,说:“那是四个建议。三和四分不清?孵化室里逃出来的?”
这下轮到姬寻不说话了。他盯着荆璜,脸上浮现出奇妙的神态。荆璜在他的目光下猛然往后退了一步,紧紧地抿住了嘴巴。
“关于0206的全部内容是一个完整的建议。”姬寻说。他的声调是平静而理性的,但却密切留意着荆璜紧闭的嘴巴。荆璜回瞪着他,没有显露出胆怯。
“这是符合逻辑的。”他试探着补充道。
荆璜张开嘴说:“你课题被毙掉也这么解释的?”
姬寻偏了一下头。在他摆出合适的表情以前,荆璜已经转身跑开了。所有人都看见他好似一阵急风刮到翘翘天翼的翅膀底下,把那沉迷拥抱的女孩从羽毛丛里捉了出来。他用单手把她拎到地上,急切地摇晃她的肩膀。
“撤销!”他说。
“嘿,别这么粗暴!”翘翘天翼说。
荆璜把手松开了,但脸颊又因为过度用力而鼓了起来。他似乎不敢说出更多的话,但又分外急迫地要提出自己的要求。
“愿望取消!”他几乎是不动嘴唇地说,“不要了!取消!撤销!恢复以前!还原!”
“抱抱!”
被从废墟里带出来的女孩热情地给了他一个拥抱。荆璜把她推开一些,嘴里依旧快速地吐出词句。不知为何他不情愿叫外人听见他的意思,因此说得那么快又那么轻。可是不管他说了些什么,得到的回应都只有分外亲切的拥抱。
“哦,”翘翘天翼感动地说,“你真是我见过的最讨人喜欢的小可爱!”
妥巴滑到姬寻旁边,帮他一起对付粉碎性骨折的双腿。
“那小鬼怎么了?”它压低了声音问。
“我想,”姬寻若有所思地说,“我们都有些耻于被外界发觉的愿望吧。”
“你有吗?”妥巴说,“你是个不知羞耻的东西。”
姬寻带着一点神秘意味地笑了。妥巴认为那是个诱骗自己产生错误观念的陷阱。它决定不理睬这件事。
“不管怎么样,”最后它说,“现在你把事情办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