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彬瀚抱着门,把他自己刚才说的这些话仔细回味。他说话的时候尚且没有细想,现在他好像被一下点拨透了。
“对,”他恍然大悟地说,“你就是个没原则的人。”
他被船副的尾巴彻底赶出了房间,灰溜溜地走回了舰桥室里。法克现身的余震似乎仍在发挥影响,因此他没有看到荆璜或莫莫罗,只有∈还在兴高采烈地发疯。在罗彬瀚走开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对那本蜥蜴先生的画册完成了虚拟建模,让十几本画册的虚像跟着他随处燃烧。
“梦结局必死!”他亢奋地喊道。
罗彬瀚不想搭理他,自顾自地坐进了椅子里。在此时此刻,他有许多现实问题需要考虑。法克与陈薇找到了他们,并且也似乎说服了荆璜。现在他也许就要回家了。去那颗平庸而原始的岩石行星,去梨海市和雷根贝格银莲花路,去见周雨和那对母女。这对他而言难道不是生命中的头等大事吗?可是,古怪的是,他发现自己的思绪仍然流连在雅莱丽伽的故事里。
到底是哪儿不对?他使劲地琢磨着,在整个故事里来来去去地走。他到底是遗漏了点什么?在这关于星期八的离奇神话里,某些未被察觉的细节使他心怀忐忑,悲喜交加。他的血管内正无声呼啸,好像这辈子都没学过怎么呼吸。他想要跳起来,去电闪雷鸣的旷野上狂奔,又想立刻揪住荆璜的头发,和海盗头子痛痛快快地骂一场。
他一定是还有件事错过了。他一定是还有什么心结未能解开。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雅莱丽伽的门前。于是他按下呼叫,等着雅莱丽伽再次出现在门后。
“嗯……”他说,“我还有几个问题忘了问。”
雅莱丽伽低头望着他。
“我发现我把几个主要角色全忘了。”罗彬瀚说,“他们最后到底是怎么样啦?那个叫伊的?0305?那对红眼睛的母子?还有伦巴特?”
雅莱丽伽眨眨眼睛。不知怎么她对罗彬瀚忽然又温柔起来。她让他进了房间,坐在地毯上讲起最后的故事。崩溃带的鸿沟缓慢弥合了,联盟的指导员也很快被委派过去,因此伊要面对一个震撼性的生活转变。这种转变不会比罗彬瀚登上寂静号时更小。妥巴其实也是一样,可作为和姬寻长期厮混的极端分子,它接受新事物的速度简直快如闪电,主动要求他们把它带去门城。他们其实是在那里分开的,而且从此以后就没听到过妥巴的消息。
“它的老妈呢?”罗彬瀚问,“也放在门城了?”
事实上并没有。尽管雅莱丽伽曾经真的这样打算。朱尔的去处和姬寻相同,而那却出自姬寻的提议。雅莱丽伽当时没有在场,不过按照荆璜的描述,当时他是这样说的:
“让朱尔去濯缨山吧。无论她在我们现今的世界里显得多么无知,她曾经参与过一个被成功启动的许愿机项目。许多人会因此而关注她,想要把她抓到手上。她必须得到足够的保护,就像她要得到惩罚一样。联盟能够提供给她的不会比僬侥之主更恰当。”
这个提议被荆璜接受了。而按照事情的发展,如果罗彬瀚还想打听朱尔的近况,最快能给他回复的人将是法克。罗彬瀚并不想现在去找法克,因此他坚持不懈地问:“那伦巴特呢?”
“伦巴特有许多病人要照顾。”
“可有人不是答应要去看看他吗?”
雅莱丽伽的眉毛轻轻扬了起来。她可能已经去过了,也可能最终没去成,但种种迹象表明,外人应该为自己的屁股保持沉默。于是罗彬瀚明智地抛开伦巴特,而把话题转到真正的重量级人物上。
“我发现,”他说,“在你们成功地大变活人以后,你就没有再提过小咪了。”
“因为它跑了。”
“什么?”罗彬瀚提高了音量。
小咪的确是逃跑了。在最后的动荡里,它以某种尚未暴露的手段成功解开了白塔的束缚胶带,并趁着所有人关心许愿机所化的女孩时逃之夭夭。那时没有人能分心管它——妥巴的主张认为姬寻是故意的——于是杀手小咪就这么轻松地溜走了。这个结果叫罗彬瀚大为光火。
“你们搞什么?”他谴责地说,“你们这是蓄意搅乱社会治安,胡乱放生危险动物!”
“它不会这么罢休的。”雅莱丽伽怡然自得地说,“没多久它又找到了我们。它拦住我们挑衅,于是船长就出去和它单挑。”
罗彬瀚请她说说细节。于是,雅莱丽伽讲起了这段惊心动魄的最终决战:
风平浪静的旅途中风平浪静的某一日。具体来说,是他们刚把妥巴送进门城,雅莱丽伽还没来得及去寻找一个合适的船载人工智能的时候。星期八整日在船上自由地来去,荆璜也开始习惯于用“雅莱”称呼他的船副。在多次尝试以后,他已经接受了自己在危机情况下所许的那个小小的错误愿望,并且几乎从未在雅莱丽伽面前表现出异常。
雅莱丽伽依然定时查阅毛肚子吞吞的新产品,并且是不是购买其中的一些交给荆璜尝试。新的学习机还带有气味和触觉功能,能够模拟上千种不同的机器操作环境,就算是古约律也得承认那非常的有趣。那天的荆璜显然也不能幸免。他和雅莱丽伽一起坐在舰桥室,一边皱着眉观看使用教程,一边非常谨慎地点着屏幕。他那总是弄坏机械的毛病也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一切都美好极了。
然后,突然之间,一个黑洞出现在寂静号的航道前方。从黑洞深处骨碌碌地转出了暗绿色的扁球体飞船。它的体型很小,但却灵巧迅捷得不可思议。从那飞船里发来了他们熟悉的电磁波信号。
“小矮子!”那孩童的嗓音说,“出来面对我!”
荆璜坐着没动。
“我已经掌握了新的力量!”外面的声音说,“而且我已经治好了眼睛,让我们来做个了断!出来啊懦夫,你不可能一辈子逃避我!我要把你和那头母牛都剁成肉碎!”
荆璜仍然坐着没动。雅莱丽伽眼睛看他,心里却转着自己的念头。她在想小咪怎么会有新的力量,当初又是怎么逃脱的。是谁帮助了它?现在贸然和它作战是稳妥的吗?但是小咪的确是个危险分子,她不得不承认,放任它在外头是不太妥当的。
“你懦弱得像个胚胎!”外头的童音叫嚣道,“我要把你塞回你妈的肚子里,再把你们两个一起烤着吃!”
荆璜终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阴郁无语地看了雅莱丽伽一眼,接着便独自走向出口。出于信任,雅莱丽伽依然坐在舰桥室里,等着看荆璜如何料理小咪的魔瞳。她明白这或许将变成一种旷日持久的缠斗。他们和一名善于逃跑和埋伏的杀手结仇,那意味着今后的日子都必须笼罩在刺杀的阴影中。但是如果那是逃不掉的,那就应该去面对。
可是荆璜并没有走出舰桥室。他是去搬了门边的一把椅子,把自己安置到操作台边。随后他也打开了电磁波发射器的传声口,对着外头的飞船说:
“闭嘴,菜猫。再吵我把你尾巴剁了喂狗。”
虚空里安静了一会儿。紧接着电磁波带来的蜂鸣好像一只猫在狂怒地尖叫。
“你才是菜猫!你这个在餐桌上跳舞的滑稽废物!”
“你去跳跳看啊,”荆璜无情地说,“你踩进汤碗都像在浴盆里洗澡。你头上放朵花都像顶了雨伞。你怎么长到这么大的?全靠你正常的兄弟姐妹可怜你?”
“小矮子!你妈妈撒尿的时候就顺便把你生了下来,连自己都注意不到!”
“你掉出来的时候你妈妈以为你哥的尾巴断了。”
一场旷日持久的骂战开始了。两艘船都滞留在原地,船长们坐在控制台前,一刻也不停地互相咒骂。他们骂得那么迅疾,连给彼此喘口气的余裕都没有。他们咒骂的用词又是那么恶毒,而且几乎找不到彼此重复的内容。在头三个小时里雅莱丽伽坐在舰桥室,静静地观察事态发展变化,并且思考许愿机是如何让一个内向自闭的孩子恢复了青春活力。又过了六个小时,她睡着了。再过十个小时,她醒过来,起身去卧室找了些消遣书,同时洗了个带有舒缓功能的药水浴。
等她出来时看见荆璜坐在原地,同时用五种语言混杂着骂人。叫她吃惊的是其中两种她都不记得荆璜学过。而且他还时不时地混上一串充满敌意的喵叫。这场战斗的层次已然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她在舰桥室门口发现了星期八,把她抱进来梳头发。
“船长,”她问荆璜,“你想吃点什么吗?”
荆璜在酣战中扭过脸,冲她摇了摇头。战斗实在太激烈了,他甚至腾不出空来饮食。雅莱丽伽真担心他会因为过度劳累而脱力。她把星期八放下,开始查看在哪里能够能找到合适的船载人工智能。她看了又看,比了又比,好半天才有了个主意。这时她听见一声充斥着狂怒与绝望,如同要刺破灵魂的嚎叫。接着世界便寂静无声。
她摘掉音乐耳机,放下蘸料杯与糖果,看向那残酷的决斗场。大战之后,胜负已分,荆璜与暗绿色飞行器都僵立不动。
雅莱丽伽眨眨眼睛,站起来绕到荆璜旁边。她俯身看看荆璜高深莫测的面孔,又看看对面那死寂的飞船。
“它累晕了。”荆璜淡淡地说。
“噢。”雅莱丽伽应答道。
荆璜默默地站了起来。他跑出舰桥室,用飞行器把对手的飞船拖到寂静号里边。他连船带人地把它拖进了一个足够可靠的封闭室里,并且烧毁了船的大部分动力系统。然后他又回到舰桥室,坐回学习机旁观看教程。
雅莱丽伽在背后端详着他。那阴郁沉闷的清氛已经从荆璜身上一扫而空。现在他的脸板着,头发却乱得一塌糊涂,每一根都亢奋地翘着。雅莱丽伽断定这凯旋的决斗者是在偷偷摸摸地高兴呢。
她把舰桥室暂时让了出来,开始重新思考一些荒诞愿望的潜在价值。在信步中她走过了船上的旧仓库,于是便走进去,打量着架子上那个丑陋的章鱼娃娃。她在里头藏过一样东西,荆璜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是现在她决定把另外两样东西也藏起来。
雅莱丽伽把手伸进腰包,掏出里面的两个小物件。通用型存储器与烧焦的打火器,当她望着它们时,波迪将死的脸孔与执行人的嘲笑又浮现出来。她轻轻地甩了一下尾巴,把它们放进玩偶底部的暗袋里。让这些愿望暂且被忘却吧,现在且顾旅行的欢乐与新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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