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盯着看了。”荆璜冷冷地说。
“咋地?这儿看猫还收费啊?”
“……该走了。”
荆璜从草丛中站起来。几乎是同一时刻,群鸟也振翅而起。它们如同事先商定那样四散纷飞,掀起一阵搅合了碎羽与草木屑的狂风。
罗彬瀚伸手挡住脸,但没有完全合上眼睛。透过指缝,他发现荆璜正在朝自己走近。他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眯着眼睛的缘故,这时的荆璜看上去朦胧而虚幻,就像是一张活过来的画像,某种云雾与霞光混合而成的蜃景。他感到这一幕如此有趣,几乎就要出神了,直到荆璜面无表情地从身后抽出一根笔直粗长的树枝。他立刻放下手,警觉地朝后退了一步:“你想干嘛?”
荆璜把树枝的末端点在地上,绕着他划了一个圈。罗彬瀚的脑袋跟着树枝而转,当地上的圆环闭合起来时,他低头看看圈内的自己,再瞧瞧圈外的荆璜。
“你待在这个圈里不要走动。”荆璜说。
罗彬瀚感动地说:“徒儿你快去快回。”
他已经准备好去闪躲一根飞过来的树枝,但是荆璜只是冷淡地瞟了瞟他,随手把树枝抛进了草丛中。他的目光并不算凶恶,但罗彬瀚却隐隐觉得不妙。
“这个圈姑且就算是安全区吧。等下捷径开启以后,你是无法跨出这里的,无论你想还是不想。”
“我干嘛想跨出这里?”罗彬瀚说,“我还能跟你们一起走?”
“你真的想走吗?之前是你嚷嚷着要回来的吧?”
罗彬瀚耸耸肩。他本想说这里头有些很复杂的道理,复杂到荆璜绝对理解不了,可是荆璜盯着他的表情却让他有点不敢开这个口。他一直认为荆璜是没有读心术的本事的,但此刻后者的样子却似乎能看穿他在想什么。
“反正今晚我肯定走不了,是吧?”他说,“我就站在这个圈里给你们送行。没问题。在你们消失以前我一步也不动。”
“我让你来不是为了送行,是让你亲眼看看答案。”
“啥呀?”
“让你看看你一直以为的出路到底是什么。这样一来你应该也可以死心了吧?”
这句话对于罗彬瀚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只好满头雾水地等在那儿,看看荆璜能不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不知道自己该对什么东西死心,除非是周雨和陈薇一起隐瞒的那个会惹是生非的小八卦——他至今都没从周雨嘴巴里撬出来,但他是绝对不会对此死心的。荆璜说什么都不好使。
“什么东西?”他笑眯眯地说,“让我瞧瞧?”
他认为自己已经应对得相当得体,不过不知怎么,荆璜看起来非常不高兴。圈外的人最后朝他看了一眼,旋即头也不回地朝着远方走去。罗彬瀚本以为他们好歹还会再说几句饯别时的礼貌话,或者还得念几句咒语,跳跳大神之类的,结果却发现荆璜越走越远。雅莱丽伽与陈薇都跟他在他身后,一起迈过摇曳的草丛,走向无尽长夜的深处。
“搞什么?”罗彬瀚说。他被如此突兀的行动弄得不知所措,差点就要迈腿追上去。紧接着他想到了荆璜对他的要求,只好站在原地高声喊叫。他喊了荆璜,又叫了雅莱丽伽和陈薇,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他们好像全都听不见似的。
荆璜。雅莱。陈薇。荆璜。雅莱。陈薇。夜幕里回荡着他的余音,仿佛有谁在模仿他说话。那回响被拉得越来越长,而且渐渐失去了他自己的音色。荆璜。雅莱。陈薇。呼喊的余音带上了宛如歌唱般的节奏。这已不再是他的声音,这已不再是对远去者的呼喊。当风拨动草穗时,他听见的却是泠泠动听的旋律。但那也不是沙沙簌簌的纤维之歌,而是玉石与流冰的振鸣。
夜气从地里升腾而起。清新与腐败所混合的气味已然变得温热而甘甜,如同发酵过的醇酒。罗彬瀚因那最醉人的空气而感到晕眩。他努力让自己站稳,好用视线寻找远去中的三人。他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他们已经到了非常遥远的地方,向着一轮逐渐升高的、散发出微蓝光晕的圆月走去。他看见黑猫领路在前,双瞳闪烁如映月之珠;他看见雅莱丽伽一度显露出迷乱,张开双臂似乎就要起舞,却在陈薇的凝视中又变得镇静自如;最显眼的仍然是荆璜,那烈火的幻象行经之处,草木都变得绚烂嫣红,旋即又呈现出焚烧殆尽后的枯黑。他在这丽园中留下的是一条逶迤幽深的灰烬之路。这一切的景象罗彬瀚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他不可能真正看见。天仍然是那么黑,草丛茂密得犹如波浪。风声歌唱,而它们于应和中婀娜飘舞。一支芦苇的叶末抽出十个花穗,十个花穗中又生长出百种果树。果树在出现时便已成熟,累累果实坠向地面。迸裂的香果里流出甘泉与清溪,完好的则化为斑斓剔透的玉石。朱桥横越而过,通往花林石山深处的风亭。
在这月色笼罩的丽园里,他再也看不到那条灰烬之路。他再也不记得那条灰烬之路,也从未见过远去的行人。他只看见了这座无名的花园,它仿佛包罗万象,没有一处相同,而又没有一处不美。遗落在他脚边的一片树叶上便已斑斓不尽,描绘出世上全部花朵的娇色;团簇堆砌的溪石,精美光艳胜过海中所有的珊瑚宝珠。竹枝间散逸出青色的云雾,像这座花园一样包围着他。
他的确被这座花园包围了。他周围的一切都已和它融为一体,已经成为花园中的景致与基石。可是他自己并没有。他仍然在花园之外,只是隔着墙壁远远地、贪婪地窥伺着花园中的风景。他想要看清楚这全部的美,想要走进这纯粹无瑕而又至为丰富的世界里,想知道花园最深处到底还有什么。再没有别的事值得牵挂了。若他走入其中,就绝不会再有离开的想法。这美丽的花园便是一切,他只想走进去,而不必取走任何一棵树上的果实。再也不必取走任何东西了。答案就在其中。出路就在此地。
可是他不能去往那里,因为一道围墙困住了他。这墙散发着火的酷热与灼亮,使得他甚至不能踏出一步,只能在原地张望与渴求。园中再没有别人了,只要他跨越围墙,就能永远地停留在里面。这一切便属于他了,如同影子属于阿萨巴姆。没有人再能找到他,没有人再来打扰他。只要他跨越这道围墙。
他已经跃跃欲试了,可是某种顾虑使得他逡巡不前。不,他不害怕围墙,因为那骇人的火墙并不会真正伤害他。倘若他真要走入花园,那就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他了。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花园里竟然没有一个游客。没有鱼,鸟,人,甚至是昆虫。谁建造了这里?它又是为谁而造?渐渐地,他在渴望中开始感到迷茫,接着则是恐惧。
青雾更浓了,掩盖住他曾看见的一切,只有朦胧的花影依然在雾后摆荡。来吧。风声对他耳语低唱。来到这梦中的忘忧乡,这永无终日的繁花季。这不复回首的狂欢节。只要跨越这慑人的高墙,便能解开青雾的纱帷,成为花园的主人。他听见了那所有的许诺,心里却益发感到惶恐。突然之间他意识到这并非一座无主的空园。从来不是。花园的主人一直都在那儿,就在青雾之后。
他开始发抖了。明白这件事的瞬间前所未有的恐怖便吞没了他。就在这世上最美丽动人的花园里,这幽谧恬雅又无限绚烂的桃源中,盘踞的却是世上最龌龊丑恶的事物。他还未真正看见那东西的全貌,可是已经知道它就在那花园里,在那片芬芳湿润的青雾后头,天籁般的草木之歌掩盖着它比瘟疫更可怕的剧毒呼吸。那恐怖、肮脏、病态而赤裸的东西,那只有最深的噩梦里才会触摸到的意象,是腐败肉体与污浊灵魂堆砌的怪物。它就潜伏在围墙之外的花园中,静静等待着有人到来。
他不能进去,只要那东西还在园中,他永远也不能窥探青雾之后的风景。光是想想那东西便已叫他发疯。那丽园中的魔影。那丽园中的魔影。他试图不再去想它,可是他的身体正在溃烂,化为腐败恶臭的虫巢,或是缓慢溶解在野兽胃中的肉块。他由生命而沦为了组织,接着则是彻底的异物。自我的身躯便是一具恐怖的怪物。他从出生起便与注定腐败的怪物紧紧锁在一起。他不能再去想这件事了。他必须要从这里逃走。
罗彬瀚尖叫着。在回荡花园的玉鸣冰歌之间,他无声无息而又无穷无尽地尖叫,直到燃烧的高墙照亮了整片天际。他精疲力竭地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已经躺在草丛里。莫莫罗握着他的手,温暖的光辉覆盖着他的身躯。
“罗先生!你还好吗?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吗?”
罗彬瀚木然地望着他。莫莫罗并没和荆璜一起走。这不是他预料中的,也没有人告诉他这个安排。可是他并没有去问为什么。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疲惫极了。
“你看见了吗?”他沙哑地问。
“罗先生是说捷径吗?玄虹先生让我不要去看,所以捷径开启的时候我就暂时离开了。罗先生你的脸色那么不好,是在捷径里看到了什么吗?”
罗彬瀚费劲地摇了摇头。没有谁告诉他该怎么做,但他仿佛已经明白为何荆璜不让莫莫罗知道那座噩梦中的花园。
“我什么也没看见。”他精疲力竭地说。
他闭上眼躺在那儿,心神恍惚地回忆那个梦境。周围的芦苇丛俯瞰着他,被朝阳照耀得通透翠绿。他的鼻腔里充斥着泥土的腥味,耳中听见草丛簌簌作响。那丽园的梦魇和荆璜划下的环界都已蒸发在渐明的曙光里,再也找不到分毫踪迹了。又是尘世中晴朗灿烂的一天。
------题外话------
已经阴了,请大家放心。不过,感觉自己还在long
covid期间。奥密克戎好像威力还挺大的。不知道这些症状还要持续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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