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我的原型还委托了其他代理者。无论如何,三年前她所属的小组得到指令,要对您的人身情况保持较低强度的持续关注。这本来不会打扰到您,但就如我们都知道的,后来您无故失踪,接着又兀然归来。这种异常动向引起了方的好奇,促使她寻觅机会近距离地观察您,好弄清楚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幸与不幸之处在于,当时她和我们最危险的对手都住在蜗角市,几乎是在同段时期内需要接近同一个目标,因此他们也极为凑巧地选择了同一条路径。”
“凑巧?”
“的确是凑巧,先生。我已经检查过她所属小组的所有工作记录,他们得知贵司有意聘请审计团队是通过一位组员和事务所合伙人的私人关系。这是一桩纯粹偶然获得的情报,促使他们临时起意地采取了调查行动。她入职的时间只比周温行早一个星期,没有意识到她的新同事有些与众不同。我必须说,她这次行动相当激进而且莽撞,差一点就引起悲剧性的后果。”
罗彬瀚奇怪地问:“这是怎么说?”
“因为在初次见面时她发现了您对周温行的异常态度,先生。她的注意力一直在您身上,借由您的反应终于察觉到身旁潜伏的危险。她推测您过去的失踪可能和她这位相识未深的同事有关,因此就在和您初次见面以后,她所属的小组已经开始策划针对周温行的调查,甚至在讨论是否要采取绑架和刑讯等非常规手段……幸运的是,当天稍晚些的时候您就使我上线了,而我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的计划,要求他们终止行动并保持静默――若非如此,我担心悲剧已经酿成。”
罗彬瀚扬扬眉毛。“算这死丫头走运。”
“我想就这一点而言,您算是挽救了她的生命。”
“是你救的,李理。不过说真的,你不觉得她这种个性的人不适合做太危险的工作吗?她可不像是会对上级命令言听计从的人。”
“我只能说这是尺有所短。公平来看,在面临突发情况时积极地采取自主行动,这不能完全算是一种缺点。”
“你对我怎么就从来不说这种话?”
“因为我对您的生命负有责任,基于朋友的立场。”
“难道你对方就没责任了?她可是替你卖命啊。”
“她在为自己行动。方曾经和她的父母一样隶属于医学小组,但她主动要求转入行动小组。她完全清楚这种行动的风险,但认为这是值得的,即便可能造成负面的后果――人只要努力,难免犯错误。可是一个人因为积极的目的而犯错,这和寻死自弃是两回事,先生。走上第一种道路的人在我看来是值得谅解的。”
罗彬瀚寂然地放下手机。他内心深处有点好奇如果话题再继续下去,李理是否也会以某种方式邀请他加入她这个秘密组织。之前她开的那个花名玩笑未必是纯粹无心。或许李理已经发觉不能再靠疗养院或欧洲旅行打发他,于是转用一种更折衷的办法,那就是在可控的尺度内给他冒险,给他一个听起来更动人的目标,让他的怒火在看似危险实则无用的奔走里逐渐磋磨损耗……这就是昨天下午她放任他在湿地乱逛时的思路。李理正越来越明白该怎么拿捏他。
其实,作为一个不准备安享晚年的人,给李理干活大约还怪有意思的。他边走边想象这种情况――谁不想试试一个能同时微操所有人,甚至指导你把枪口左移五公分的老板呢?更何况她还精通画饼和人性,总能让你觉得自己是在干伟大的事业。她从不会疲倦或气馁,更不会因为业绩不佳就在自己开着空调的办公室里发狂乱吼,责怪手下办事不力。给这样的家伙做员工没准比当她的亲朋好友愉快多了,起码还能想想自己的工资待遇。
“最后一个问题,”他站在路口问,“方的花名是什么?”
“马蒂陶。”
“听着还算正常。”
“她一直希望能改名叫瓦龙,只是她的上级审核者驳回了。”
“多可惜!”罗彬瀚说。
这时他已走到了地图指示的终点。仍是一座鹅黄色的砖房,然而外墙斑驳,庭院荒芜,如同无人居住的弃屋。每扇窗户都蒙灰积尘,帘幕低垂,一派与世隔绝的气氛。
他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有些不知该从何着手,身后两人则如他的装饰尾巴般顽固地沉默着。当他考虑着是否要干些非法闯入的勾当时,李理给他发了条语音消息。
“让我假设,”她说,“您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看名单上的人一眼?不计划做别的?”
“对。但现在的问题是我看不到这屋里有人。”
“他正在屋里玩电脑游戏,射击竞技类的。”
“我记得你说他听不见?”
“许多游戏在设计时是考虑过听障人士的。”
“能让我偷看一眼电脑摄像头吗?”
“我建议您先藏起来,然后注意二楼左边的那扇窗户。我会设法使他在那里露面,但时间不会很久,您恐怕只能观察他几秒钟。”
“你可真是个人偶操纵大师。”罗彬瀚夸奖道。他找了棵浓阴如盖的梧桐树作为掩护。熙德与阿兹猫也跟他采取了相同做法,姿态纯熟得就像已经把这种烂活儿干了一辈子。他们都透过枝叶的缝隙观察二楼最左边的窗户。数秒之后,窗帘轻轻一颤,半张脸从黑暗里露了出来。
这名丧亲的独居者不像罗彬瀚预想的那样形销骨立。不知是由于缺乏运动或罹患疾病,这个人的外貌显得十分痴肥,脸颊臃肿如发酵的面团,虽说因少见阳光而肤色苍白,混杂汗水的油腻头发依然令人感到极度邋遢。跟各类惊悚故事里出现在二楼的鬼脸不同,这张脸一看就知道是属于活人的,充满了具象化的生者的弊病与肮脏。李理说此人刚才正在屋中打游戏,可他脸上并无半点激动亢奋之色,只是木然地盯着窗外的世界,仿佛在极遥远的天际线上寻找着什么。他或许看见了几只在塘间结队嬉游的鸭鹅,或许看见鸽群在松林外翥飞向云。那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景象使这张面孔在窗后多逗留了半分钟,随后便悄无声息地合上幕布,把自己隐藏到尘世的舞台之后。这个人还活着,但也和困守荒楼的幽魂无异。
罗彬瀚走出树荫,依然望着那低垂的帘幕。他说:“不是这个人。”
“您的依据是?”
“如果他是冯刍星,那根本就不会去找周雨。他只会在这间屋子里自个儿过一辈子――又是个一生都睡在船上的人。”
“这只是凭一面之缘下的判断。您并不了解此人生活的全貌。”
“没错。”罗彬瀚说,“你不用把我的话当一回事,李理。按你自己的步骤和方法来吧。我不过是在应付我自己。”
“难道您要找的只是一个符合您心目中形象的敌人吗?”
“我只是好奇周雨究竟败给了什么样的人。”
“按照您先前的观点,周雨先生是败给他了自己。他自己放弃了。”
“是的,可我希望还有机会去报复一个活人,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冯刍星就算是个疯子,起码也得会哭会笑,这样他才能尝到失败的滋味啊。”
李理肯定又在掂掇他的说辞有几分可信。罗彬瀚自己认为这个说法不坏,既符合他一贯的个性,也能叫李理安心。只有一件事不够好,那就是他这回说话时没有避开另外两人。阿兹猫侧首眺望树林的表情颇为奇特,让他觉得这只李理的小耳朵并不是很相信他。他希望她将来不会坏事。
“咱们去见下一位吧。”他催促着说,“别总给我讲难过的故事,咱们换个快活的家伙见一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