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去参加教堂的餐会。”她委婉地告诉龙泽希。
“很好,”龙泽希边说边皱眉翻阅公文,“该死,我不知告诉过罗医生多少次了,心跳停止不能当作死亡原因。真是的,谁心跳停止了还能活着呢?人死了心跳当然也停了,不是吗?呼吸停止他也照用不误,不管我在他填写的死亡证明书上纠正过多少次。”龙泽希懊恼地叹口气,“他担任法医多少年了?”龙泽希继续发着牢骚,“至少有二十五年了吧?”
“泽希医生,别忘了,他是个产科医生,而且年纪相当大了,”罗小小提醒道,“一个老好人,只是有点跟不上潮流。他现在还在用那台老旧的手动打字机打报告呢,有花体字的那种。还有,我之所以向你提起教堂餐会,是因为我必须在十分钟内赶过去。”她隔着眼镜注视着,犹豫片刻。“但我也可以留下,如果你需要。”她加了句。
“我还得忙一阵,”龙泽希对她说,“无论如何不能妨碍教堂餐会,不管是你的还是别人的,我亏欠上帝的已经够多了。”
“那么再见了,”罗小小说,“口录资料在你的收件篮里。明天见。”
她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龙泽希立即被一片死寂淹没,唯一的动静是翻阅纸张时的窸翠声。他不时想起东方曜曜,努力压抑给他打电话的冲动,因为他还没准备好放松,也或者是还不想让自己体会到作为人的情感。毕竟,正要用大汤锅煮沸人的遗骸时,谁能感觉自己也是有着七情六欲的普通人呢?刚过七点,龙泽希穿过走廊走到与冷冻室对面房间相隔两道门的分解室。
他打开门锁,走进这间有着冷冻柜和特殊通风装置的解剖间。那具遗骸躺在一张移动工作台上,盖着尸布,新买的四十的大锅已装满水,搁在排烟柜下方的电炉上。龙泽希戴上口罩和手套,打开电炉调到低温,以免破坏骨头的完整,然后倒进两匙洗衣粉和一杯漂白水,加速黏膜组织、软骨和脂肪的软化。
他掀开尸布,已被刮除了大部分肌肉组织、四肢萎缩得有如焦黑木棍的骨骸呈现在眼前。他轻轻将股骨和胫骨放入大锅,接着放入盆骨和部分颅骨。水渐渐升温,龙泽希又放入脊椎骨和肋骨,一股味道刺鼻的蒸气升腾开来。他必须检视这些光秃秃的骨头的本来面貌,因为上面或许有值得重视的线索,而方法除了沸煮实在别无选择。
他坐在一边等候,听着排烟柜抽出蒸气时发出巨响。他在椅子里不安地扭动,又累又孤单,一颗心似已干涸。疑似被人谋杀的女人的遗骸逐渐在沸水中解体,仿佛又遭受了一次屈辱与轻蔑。
“老天啊,”龙泽希轻叹道,好像上天真能听见,“请保佑她的灵魂。”
龙泽希无法想象自己变成一堆骨头被放进锅里烹煮是什么感觉,越想便越是沮丧。这个女人也曾被人爱过,在被残酷地剥夺躯壳和身份之前也曾拥有自己的人生。他一度努力地驱除自己内心的恨意,但为时已晚。龙泽希得承认,他恨透了那些以剥夺、凌虐生命为乐的凶残恶棍,也无法否认死刑让他感到不安,但不安的原因却只是它会令他再度想起那些丧心病狂的谋杀案件和早被人遗忘的受害者。
潮湿炽热的蒸气上扬,空气中充满令人作呕的气味。再多煮一段时间,味道便会渐渐淡去。龙泽希勾勒着一个女人的形象,她身材高挑,身穿牛仔裤和系带靴,裤子后袋里装着一枚铂金戒指。由于她的双手已被烧光,那枚戒指是否适合她的手指或许已无从得知,但我认为那不是她的。也许费丁鹏说得对,那是枚男性戒指。关于此事他还得向秦浩求证。
龙泽希想起她身上的伤口,试着在脑中重现她受伤的过程以及衣着整齐地躺在浴室的原因。如果那的确是起火点所在,实在太过诡异且令人费解。她并未脱去牛仔裤,因为他检査时发现拉链是拉着的,她的臀部也因此受到保护。根据烧焦的合成纤维衣料溶入皮肤的情形,他也没有理由断定她的胸部曾曝露在外。这种种证据并非完全排除了性侵的可能性,但至少机会不大。
他正透过烟雾查看骨头状况,忽然响起的电话让他大吃一惊。起初他以为是某家殡仪馆准备运送遗体来此,但随即发现电话指示灯显示是验尸间打来的,便不由得联想起查良所说的清晨接到的奇怪电话。龙泽希走过去,预计对方会静默无声。
“喂?”龙泽希简短应道。
“老天,你在拉肚子啊?”是罗诺。
“哦,”龙泽希松了口气,“抱歉,我以为是哪个恶作剧的。”
“什么意思,恶作剧?”
“待会儿告诉你,”龙泽希说,“什么事?”
“我正在楼下停车场,想上去找你。”
“我立刻下去。”
老实说,龙泽希很高兴有人和他做伴。他匆匆赶向大楼入口的停车库,按下墙上的开关。巨大的车库门往上卷起,罗诺钻了进来,雾蒙蒙的夜色中零星散布着钠气灯光点。龙泽希这才发现已是乌云罩顶,又一场大雨将至。
“你怎么还在这儿?”罗诺抽着女式香烟,温声问道。
“办公室禁烟。”龙泽希提醒她。
“在这大楼里似乎人人都担心二手烟。”
“我们还想多活几年。”
罗诺把烟蒂往水泥地上一丢,用脚踩熄,仿佛这是第一次警告她。事实上,这已成为他们之间巩固情感的一种奇特模式,要是有一天他停止唠叨,相信罗诺会浑身不自在。
“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分解室,”龙泽希说着关上车库门,“我的工作还没结束。”
“早知道就不来了,”她抱怨道,“只和你在电话里讨论。”
“别担心,没那么可怕,只是在煮几根骨头而已。”
“对你来说也许没什么,”她说,“我可闻不惯煮尸体的味道。”
进入分解室后,龙泽希递给她一个口覃,然后查看锅里的情形,并把温度调低五十度,以免沸水溢出以及骨头碰到锅壁或相互碰撞。罗诺用口罩蒙住口鼻,在脑后打了个松结,又瞥见一盒一次性手套便抽出一双戴上。非常讽刺,她竟会对细菌如此在意,因为危害她健康的罪魁祸首就是她的生活方式。她的白衬衫、领带和卡其裤全部汗津津的,白天不知在哪里蹭上几滴番茄酱。
“有几个有趣的消息要告诉你,”她靠着锃亮的水槽说,“我们查了停在秦浩屋后那辆被烧毁的奔驰车车牌,结果是一辆一九八一年的240d型奔驰,蓝白色的,里程表至少动过两次手脚。车牌登记信息比较惊人,是一位住在乐市的任梁医生。电话簿里有他的名字,可我始终联系不上他,只能在答录机留言。”
“那就是他读书的地方,距离秦浩的海滩别墅也不远。”我提醒他。
“没错,目前的线索的确指向那里。”她茫然地望着电炉上滚着沸水的锅,“她在秦浩出门时开着别人的车去他家,然后遭到谋杀,并被焚尸,”她揉着太阳穴说,“告诉你吧,这案子肯定跟这锅东西一样臭不可闻,泽希。我们的拼图还缺一大块,案情太诡异了。”
“乐市一带有她亲戚吗?”龙泽希问。
“我们手头有两份名单,姓罗的人中是没有的。”
“大学呢?”
“还没展开调査。”龙泽希又去查看煮锅时他说,“我还以为你会去那里。”
“明天一早就去。”
“那……你打算整夜待在这里煮这鬼东西?”
“不,”龙泽希说着关掉电炉,“我要暂时把它搁在这儿先回家。几点了?老天,快九点了,明天一早我还得去趟法庭呢。”
“走吧。”她说。
龙泽希锁上分解室,再度打开车库门。天空中堆积的乌云如涨满帆的船只般将月亮遮蔽,大楼四周游荡着凄凉的风。罗诺陪他走到停车位,从容地拿出香烟点燃。
“我不想给你增添烦恼,”她说,“但有件事不能不告诉你。”
龙泽希打开车门,钻进驾驶座,“我不想听。”
“大约下午四点半的时候我接到任江的电话,写报纸专栏的那个。”他说。
“我知道这个人。”龙泽希系上安全带。
“他今天接到一封匿名信,写得像新闻稿,内容不太妙。”
“具体说了什么?”他的心骤然紧张起来。
“寄信的应该是嘉莉。她说她之所以从疗养中心逃了出来,是因为被探案局诬陷,为别人犯的案子接受死刑,只能逃走。她声称那几起案子发生时你正跟犯罪侧写小组组长东方曜曜搭档,那些对她不利的所谓证据都是你们两个人共谋捏造出来的,好保住虹市探案局的名声。”
“这封信是从哪里寄出的?”一股怒火从他心头蹿起。
“柳市。”
“那封信写明收信人是任江?”
“没错。”
“他应该对这封信置之不理吧?”
罗诺犹豫着,“拜托,泽希,”他终于说,“哪个记者会把送上门的新闻白白推掉呢?”
“老天!”龙泽希发动引擎,怒吼道,“媒体真的疯了吗?他们真会把一个疯子寄来的信登在报上?”
“如果你想看,我这里有一份。”罗诺从后裤袋抽出一张折叠好的纸递给龙泽希,“这是复印件,”他解释道,“原件已送往化验室,正由文件鉴识组处理。”
龙泽希双手颤抖着打开信纸。顶端工整的黑色字体十分陌生,与不久前嘉莉寄给他的那封信中怪异的红色字体截然不同,条理也十分清晰,龙泽希扫过她自称遭到陷害的荒谬段落,目光停驻在最后一段长长的文字上。
至于特别探员龙宁,她之所以享有成功的事业,完全仰赖她那位担任州首席法医的舅舅——龙泽希医生多年来一直在包庇他外甥女的过错和失误。我们同在一起受训时,龙宁主动向我示好,绝非他们即将在法庭上申辩的。在我们建立情人关系的那段日子,她多次要我为她掩饰在设计犯罪人工智能网络系统时犯的错误,成绩则由她独享,一手操控全局,我发誓所言皆实,并在此请求你公诸众人,我不想一辈子躲躲藏藏,为不曾犯下的罪行遭世人谴责。我将对自由和正义的全部渴望系于人们能否看清真相,让司法还我清白。
不幸的
嘉莉
龙泽希读完信,看见罗诺正静静地抽烟。
“这个人知道的不少。我敢说一定是那个疯女人写的。”
“她先是伪装成神志错乱的样子给我写信,接着又发了这封看不出半点精神异常的信?”龙泽希难过得快要掉下泪来,“她究竟想做什么,罗诺?”
她耸耸肩。雨点开始落下。
“依我看,”她说,“她在向你传递信息。她要你知道,她可以把所有人耍得团团转。激怒你、毁掉你的生活是她唯一的乐趣。”
“东方知道这件事吗?”
“还不知道。”
“你真的认为媒体会刊发这封信吗?”龙泽希又问,奢望这次能得到不同的回答。
“你很清楚他们会怎么处理。”罗诺把烟蒂抛在地上,溅出细小的火花。
“事情就是这样,当所有探员四处寻找这个变态杀人狂的时候,她却自己找上门来,”他说,“更糟的是,很难说她没有将类似的信寄给其他媒体。”
“可怜的龙宁。”龙泽希喃喃道。
“是啊,可怜的我们。”罗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