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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深,勤政殿内依旧灯火,重翼端坐桌前。
“皇上,您明日要开庭审案,该早些休息。”张德小心劝着。
重翼一言不发,挥手。
张德无奈退下,连连摇头,皇帝病愈后就变得异常寡言沉默,除了与官员必要的对话,其他时间都坐在勤政殿里一句话也不说,只为容尚书翻案的事日以继夜地纠察当年涉案文书,可这些繁复的工作哪里用得着皇帝亲力亲为?
皇帝更是为此改在了勤政殿的偏殿就寝,九重殿已被废置多时。
张德不知道,重翼其实害怕面对九重殿,更害怕面对九重殿里的那张龙榻。
明日就要开庭重审。
偌大的御案上铺满了当年官员们给容澜定罪的罪证,刑部所书的罪状条陈足足有十页之多,而程何和徐仲博搜集的平反证据就摆在眼前。
重翼坐在那里,心疼地难以呼吸。
那一年他认定了澜儿是此案主使,更无心阅览这些罪状,如今再看,每一条都是扎在心上的刀,他的心被扎得千疮百孔,他的澜儿竟被污蔑到此等地步。
并不是毫无破绽的栽赃嫁祸,他若早有心细纠,根本用不着旁人暗中提供线索也能查出端倪,是他这个皇帝的震怒让官员们一致将罪责扣在了澜儿头上,他才是澜儿蒙冤的罪魁祸首!
如今再来为澜儿昭雪又能如何?
澜儿已经走了,不会回来了……
甚至是他自己亲手将澜儿从他的生命里抹去,还抹得那样彻底!
当年私盐一案查出为户部尚书主使,他满心愤恨澜儿的欺骗与不择手段,盛怒中命人重抄了所有澜儿经手过的书文卷宗,将留有澜儿笔迹的原稿全部焚毁!
他凭恨度过的两年只是不愿承认还爱着,如今他终于知道自己当初没有爱错人,可这世间再没有那个人让他来爱。
知晓真相的悔恨让他痛不欲生,可最让人绝望的不是悔恨,是想念。
他疯了一样找寻澜儿的下落,锥心蚀骨的想念将他的灵魂抽空,他想留住澜儿,却连澜儿的尸体都留不住。
澜儿走得不留一丝痕迹。
御案前摆放着一只陈旧的由枯草编成的小狐狸,这是容澜唯一留下的东西,更是容澜死时握在手中的无声遗言。
“重翼,你喜欢什么动物?我编一只送你,当做分手的礼物。”
重翼伸手,摩挲上那不过拇指大小的草偶,目光极致温柔,又极致哀痛。
这分手的礼物任他握过多少次,也再握不住澜儿的手……
这一年的清明,京城淅淅沥沥下起雨,大周刚赢了苗南,收复全部失地,皇帝开庭御审当年惊天风云的私盐之案。
彼时被冤定罪的户部尚书得以平冤昭雪,于此同时,他在任时的卓越政绩被广布天下。
万民扼腕叹息!
当年他们人云亦云唾骂过的贪官,竟是这些年利民惠商政策的制定者,他们所受之恩惠年年为其上香拜坟也不为过,可这样贤德的良臣只活如昙花一显,死后背了天下骂名。
结案后,重翼静静站在荷花池旁看雨,这是他和容澜初遇的地方。
雨滴细细密密落进池塘,泛起层层涟漪,泛不起他心底的死寂。
时光漫长,岁月煎熬,每一次呼吸都是窒息。
原来这世上少了一个人的存在,会变得这么寂寞。
小蝶说,皇兄,你难过就哭吧,没人规定皇帝不能哭。
可他不难过,他只是绝望而已。
“皇上,您的龙袍都湿透了,跟奴才回去换掉吧!”张德上前小心劝着,为容大人翻案过后,皇帝便一个人站在这池边发呆,一站就是几个时辰,也不让人靠近撑伞。
王太医说皇帝心中郁结难消,不是药石可以化解,若再闷在心里任其发展恐怕会落下病根。
可太后娘娘和公主劝解过无数次,皇帝不再像之前那般大闹宣泄,只平静地说着自己很好。
这样的反应更让人担心!
忽然远处有宫人奔来,“皇上,不好了!太子殿下悄悄出宫了!”
京郊一片密林,雨中走着一老一少两个人,两人停在一座无名墓碑前。
徐仲博道:“太子殿下一直追问臣策书的作者,今日他平冤昭雪,臣也终于能带太子来看他!容尚书若能亲自教授太子,定比臣好上千倍万倍。”
太子天资不佳,容澜所书策论通俗易懂,简单的言语间便有大智慧,太子承此启蒙才能有如今惊人的领悟和成长。
太子对策书的作者一直敬仰,无意间得知此人并不是作古历史,而是当朝某位年轻的大官,便再三追问。
重文立在碑前,忽然间对容澜涌起一股说不明的感情。
他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那一年的洪州,夜雨惊魂,他在父皇屋里意外见到容尚书的尸体,指尖至今还留着那时抚摸容尚书脸颊的柔软触感。
重文茫然,那人不仅美好得连死都宛如鲜活,更是比母后描述中还要厉害,能写得出那样的著作,为官几月就对大周影响深远,难怪父皇对那人至今难忘。
可那人是男人,还和母后抢父皇,他恨那人,更厌恶那人,却不知不觉间和父皇一样,忍不住觉得那人很美好。
美好到令他瞻仰,心之向往。
如果那人没有死,能亲自做他的老师……
他盯着碑上刻字瞧,许久低声问:“徐太傅,这墓里没有尸体,埋得是什么?”
徐仲博叹声:“这里埋的是容尚书的官服。”
当年,容澜死在狱中却不见尸首,程何便要了他的官服为他安置了这一座衣冠冢,后来私盐案出,皇帝震怒下不许任何人再提容澜的名字,死去的户部尚书成了百官乃至整个皇宫的禁忌,这衣冠冢的存在自然也跟着成了秘密。
徐仲博第一次来此处祭奠,是程何向他询问该如何处置那本平反的证据线索。
今日冤案昭雪,他终于可以带太子前来结识所学策书的作者。
徐仲博知道,他私藏了容澜的手书教授太子,这件事瞒不了皇帝的眼,但这部策书是太子最好的帝课教材,皇帝一定会为了大周的未来忍下此事。
但徐仲博不知道,这一日他与太子祭拜容澜的过程,寻太子出宫来此的皇帝一直在暗处默默看着。
太子与徐仲博离开,重翼桑退左右,再忍不住心中悲痛,跪倒在容澜墓前放声大哭!
重翼说不出那是怎样一种痛彻心扉。
容澜离开后,除了分手的礼物,什么也没再留下,容澜的尸体遍寻不得,重翼压抑在心底的绝望在面对容澜真真实实的墓碑时,彻底崩盘。
仿若一个发泄口,又仿若逆水浮萍,哪怕只是一座衣冠冢,这是容澜留在世上的凭证,让他所有的哀思都有了寄托之所,可这坟冢也将他带入更深的绝望。
他想要的不是一座坟!
重翼泪流满面,伸手隔着墓碑勾勒爱人眉目如画的容颜。
“澜儿,我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
“重翼……你废后,我留下,可好?”
……
“澜儿,我已经废后了,你说过要留下的……”
他没有食言,他只是兑现太晚。
可这一晚,错过了所有。
重翼跪在碑前哭了很久很久,雨一直在下,他分不清眼泪和雨水,他只知道,他错过了一生挚爱。
那一年,澜儿第一次着官服上朝,玉容扬笑,绯衣翩然,站在百官之中,直教他看痴了眼。
而这一年,清明凄雨,官服埋冢,澜儿孤眠雪山,音容不再。
是夜,墨玄带着一个惊人的消息赶回京城。
“主子,士兵拿着容公子的画像在冥山搜寻时,有前去认尸领亲的百姓说,两年前曾在洪州见过公子!”
“你说澜儿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