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觉得除了我,还能有别人吗?我想你请我来之前,应该已经调查过了吧。”
赵抟之面色不变,对此也毫不意外,只道:“那么,我有几个问题想问许姑娘。婉玉公主的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请人查到的。”
“索星阁?”赵抟之面露一丝好奇模样。他乌黑的眼眸看过来,像是看着昭渠,又像是透过她,在窥探另一个难以得见的魂灵。
“不是。这天下又不止索星阁一家,你说是不是?”许昭然任他观察怀疑,很镇定地又喝了一口茶,将茶水喝光了,喝完举着茶杯对赵抟之浅浅一笑,一点也不怕赵抟之在里头下料一样,“我还查到了镇北侯之子卫琇的事,以他和他的童年好友为原型,写了故梦。”
“卫琇。”赵抟之眉梢微动,隐忍了一息,还是说道,“他的资料我才看过,似乎没有故梦所写的那么传奇。”
许昭然歪了歪头,隔着矮桌对赵抟之笑了:“唉,我们还是不打官腔了吧,这话说起来,多累啊。我知道你就是真正的卫琇,也知道你做过十年魔教圣女。至于索星阁为什么没有把这些资料归类到卫琇的个人档案里,那是索星阁的事,我无意指摘。”
赵抟之拧眉,严肃地看向许昭然,许昭然也慢慢收起笑容,一脸严肃。江面上的风仍旧徐徐吹着,吹到他俩脸上,轻柔凉爽,却掠不进彼此紧绷的心田里。许昭然知道,这一刻,赵抟之有可能袭击自己。虽然他是精于算计之辈,有时候任性起来,也完全是不按常理出牌的。
赵抟之搁下茶杯,指尖刮着桌面一寸寸收回,最后落在了腰侧的剑柄上:“不怕我在这里就杀了你?”
“你不会的。”许昭然微微一笑,似乎轻描淡写地丢出一个重磅炸弹,“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我和你是一路人。”
赵抟之眉头一皱,双目微微睁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许昭然。他仔细打量了许昭然一番,许昭然和他生得完全不同,也不是一个风格的,其实很难从她的长相看出她和自己有什么血缘上的联系。但不能否认,她所描写的故事都围绕着镇北侯府里的人物,如果不是自家人,很难想象有谁会重点排查到这个程度……片刻后,他的目光冷淡下来,轻嗤:“不可能。不管我们是不是兄妹,我只问你,如果是同路人,你怎么解释你在你的小说里,所站的立场问题?你在婉玉公主事件里赞赏婉玉公主和他是真爱,你在故梦里写我全家人都很宠爱我?胡编乱造,我很难相信你和我是一路的。”
“和婉玉公主相爱的是她另一个暗卫,和镇北侯没有直接关系。但是镇北侯利用了这段关系。具体情形我答应过别人不会说出来,你就不要再问我了。”
赵抟之还是继续问了:“我为了查你专程查过,和婉玉公主有关系的怎么可能是别人?”
“就是别人,只是你不知道罢了。那个人已经死了,我们不讨论这件事了好吗?”
“好,那我的事又怎么说?难道我自己的记忆我还能弄错?”赵抟之嘴角噙着一丝冷酷的笑意,这是一种无形的威压,仿佛他随时都可能动手杀了许昭然。
这件事,许昭然也想了一晚上。昭渠那么写肯定是带有目的的。她不能说完全不相信昭渠的说辞,但也谈不上彻底相信。在一个世界随时可能崩溃,谁都在孤注一掷的小说界里,信任有时候会变得特别坚定,有时候又会特别脆弱。在这件事上,许昭然就不能特别相信昭渠。她时间有限,花力气去写一个话本,使之在这个世界传播出去,如果不能做到一本数用,对她来说也是挺浪费时间的。
因此许昭然才认为昭渠是故意瞒了她的身世。昭渠要是早说的话,她就不会帮她做这件事了。以卫良树一个被遗弃的女儿的身份,去写另一个被遗弃的兄长受尽那个爹的宠爱?她要是能在话本还没问世的情况下答应顶替昭渠,她就不是许昭然!
许昭然斟酌着开了口:“有两个原因。第一个,是因为我不能让别人一眼就看出我在写镇北侯府曾经发生过的事,如果引起注意,特别是引起……镇北侯的注意,我肯定会遭殃。你说对不对?第二个,是因为我查镇北侯的时候,查到了你,我还辗转从别人那里得到过从你舅舅嘴里出来的一些可靠的消息。我没有过亲人,不知道有亲人是什么感觉,但是那种爹我也不想要,我就想来认你,但是你是魔教圣女,我是峨眉弟子,我不能在不引起别人注意的情况下接触你,我想引起你的注意,我希望你有朝一日能看到那个当事人才能看懂的话本来找我。所以我就……胡编乱造了。”
许昭然一字一顿地说着,最后低下了头,把头顶心暴露在赵抟之面前。他要是想的话,一掌可以震碎她的天灵盖,要了她的命。这一点从小在峨眉习武的许昭然不可能不清楚。
她终究还是把这一切不合理的东西归揽到了自己的身世上,抹平了这些本该怎么看怎么突兀的不合理。这或许是昭渠的意志力体现,也或许真如昭渠所说,是她自己做出的选择,不管怎样,剧情线发展现在还在昭渠所推测的合理区间内。
赵抟之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静静地听着,也静静地想着。
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这个词,在他的童年记忆里一直有着对立、疏远的标签,偶有合作者也不过是盟友,很可能这次事件里他站你的队,下一次事件里就因为某些原因站了别人的队。他曾经以为自己的亲生母亲和自己的同母弟弟是永远和自己站一队的,他们可以彼此相亲相爱,天然把不怀好意的别人隔离开来。
但后来发现,这也只是他天真的儿时憧憬而已,在一个母亲心里,也分孰轻孰重,也有弃卒保车之别。
他已经对这一切死心了。
现在却突然有个人跳出来,跟他说我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我和你是一队的。
赵抟之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有些茫然。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妹妹”。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一向神色冷淡,轻易没什么变化,如今怔怔一瞬,许昭然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瞬之后,赵抟之就语气冷淡地问:“那你怎么证明你和我是一路人?我已经和镇北侯府切断关系了。”
许昭然和他对视片刻,从脖子里掏出了自己的认亲玉佩取下来,晃在他面前:“这块玉佩,是镇北侯和我娘的定情玉佩。他将来要认回我,一定会在这上面做文章,现在我就把它扔了。”
许昭然走到水榭边上,使出内力使劲往湖里一扔!哗啦一声,玉佩远远地落进了湖里。赵抟之平静地看着她,没有受到多少震动的样子。许昭然也知道这个物证虽然重要,现下只是她一面之词,赵抟之肯定不会太信。
她也没指望赵抟之当场就能相信自己。
昭渠所了解的赵抟之或许是现在这个,而她是见识过另一个赵抟之的,想让他轻易地相信一件事是不可能的,他有很多种方法查你,也绝不会手下留情。但血缘真是一种特别奇妙的东西,许昭然竟然不怕他了。她走到赵抟之面前,背着手弯腰对他笑得眉眼弯弯:“反正我们现在是已经相认了吧?”
赵抟之没有笑容也没有其他表情,幽黑的眼眸静静地和她对望。许昭然仔细端详他片刻,小心地从背后抽出一根食指,在赵抟之面前晃了晃,轻轻点在了他眉心处,笑了。峨眉派没有指爪功,赵抟之也没有躲开,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么。然后就感觉到许昭然温软的指腹若有似无地贴在了自己眉心上。
她什么也没做。又好像做了什么。
“我早就想这么说了,你扮姑娘真好看。”许昭然满足地收回手指,笑嘻嘻地直起身。
如果是其他知晓自己性别的人这么说,赵抟之说不准会生气,但或许是许昭然的语气太真诚了一点,他竟生不起什么气来。赵抟之视线一转,转向了远处的岸边,许是他目力太好,他竟然看到了顾生槿。顾生槿好像本来在往这边张望,应是看到他转了头,自己也转头去一边了。自前天晚上之后,顾生槿就处在这有点逃避的状态里。昨晚他同他一起回去,也是脚步不停地就回了自己房间,多的话一句也不跟他说。
今天一大早也早早地不见了。
赵抟之心里不是没有失落的。
许昭然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应是也认出了顾生槿,又笑了,问赵抟之:“知道有一个妹妹最大的作用是什么吗?”
赵抟之看了她一眼,没有问。许昭然晃了晃脑袋,戏谑地看着赵抟之:“可以无偿兼任情感顾问哦。如果你有什么心事没人说,我很乐意为你排忧解惑。”
赵抟之:“……”
他不再看岸上的顾生槿,又转回头来,慢悠悠给自己倒了杯茶。当然不会真的去问许昭然什么感情问题。
许昭然也不急,拿起自己面前的空茶杯往赵抟之面前一递:“哥哥,再来一杯。”
赵抟之看了她一眼,到底是给她沏了茶。沏完他来了一句:“别人面前不要乱喊。包括顾生槿。”
“好!”许昭然痛快地应了,然后乐呵呵地慢慢喝下了那杯已经变温的茶水。
其实水榭离岸边有点远,一般人若想从岸上看清水榭是不太可能的,但对习武之人来说,这个距离就不是很困难了。顾生槿就看到,赵抟之竟然和许昭然相谈甚欢的样子?甚至可以谈得上亲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不是前两天还完全没有交集吗?赏剑大会坐在一块都没说过话对过眼,赵抟之他娘来的那天也不见他和许昭然有交情。而且他不是说许昭然就是昭渠,而且很不认同昭渠的立场的?顾生槿想不通,自顾自低头想了一会,又摇了摇头,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说不定以后赵抟之是和许昭然本人接触后发现和自己想的不一样,没打算找她算账,反而打算和她做好友了?没准以后还会去喜欢许昭然,来一个“一个真人同人话本铸就的姻缘佳话”了?
他想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又有点发呆。
“顾大哥,你在看深麽?”桓昊从一旁冒出来,碰了碰顾生槿的胳膊,口齿不清地问。一边问,他还一边认真地吃着自己的羊肉烧烤串子。
顾生槿回神,对桓昊笑了笑:“没什么。”
桓昊已经看了过去,咦了一声:“那不是圣……赵庄主吗?顾大哥,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她啊?我觉得她好可怕。”
“什……?!”顾生槿被他吓了一跳,“你不要胡说,我什么时候喜欢赵抟之了?”说到后面,他还怕别人听到似的,拽住了桓昊的衣襟,压低了声音。
桓昊奇怪地看着顾生槿,咬掉最后一口羊肉串后,舔了舔沾了油星和孜然的拇指,才说:“不会吧,顾大哥你不喜欢?我觉得你好喜欢哦。”
“你从哪里看出我喜欢了?”顾生槿哭笑不得,还有种有理说不清,有冤无处伸的感觉。
桓昊找了个地方扔了肉串签子,回得理所当然:“哪里都看得出啊。”
顾生槿:“……”他决定换个话题,清咳了一声问,“对了,你怎么那么怕他?”
“庄主杀人不眨眼。还差点埋了我……”桓昊缩了缩肩膀,看了看水榭方向,忽然就不再说这件事了,转而道,“顾大哥,我还想吃十串肉串。”
顾生槿有心想问清怎么回事,见桓昊的心思全在吃上,也只好暂时按捺下来,摸出钱袋,看了看桓昊,也没有了带他到处吃的兴致,就把钱袋递到了他手里,“自己买。”桓昊扁了扁嘴,接过钱袋自己去来时的街上买去了。顾生槿在岸边来回走了几步,还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忽然觉得眼前人影一晃,他下意识抬手做出防备的姿势,抬眼一看,竟然是赵抟之。
赵抟之眼中有淡淡的笑意:“你来找我?”
“我陪桓昊出来逛街,正好走到这了。”顾生槿有点心虚地揉揉鼻子,不着痕迹地小退了半步,和赵抟之拉开了点距离。赵抟之四下里看了看,问:“桓昊人呢?”
“买东西去了。”
“哦。”
明明是没有起伏的音调,顾生槿偏偏听出了“我不信”的意味。他迫切地想证明给赵抟之看自己真的是带桓昊逛街顺路走到了这里,等了等,又四下里看了看,仍不见桓昊的身影,就对赵抟之说:“我去找找他。”
赵抟之拉住了他的胳膊,“不用管他,不如先来谈谈我们的事?”
“……我们什么事?”
“你为什么躲我?”
“有、有吗?”顾生槿僵着脸左右环顾,想要离开,但赵抟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胳膊。他现在自是一副“赵姑娘”的模样,松松的随云髻,放了一缕头发下来,搭在胸前,一身的银色丝缎,只在袖口和裙摆处绣了祥云的暗纹。有点儿像顾生槿第一次见赵抟之那时候的模样。但顾生槿心里又明晰了悟地知道,什么都跟那时不太一样了。
他清咳一声,问:“许昭然那边是怎么回事?”
“约她来谈了谈昭渠的事。”赵抟之并没提及自己和许昭然的关系,又道,“不要转移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