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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这是多么紧张的一天,又是多么痛苦的一天。已经是下午了,娜塔莎觉得有话要对纪子说。她约了纪子,在厂区里一条僻静的小路旁,两人站着对视。
纪子说:“站了半天了,要说什么,快说吧。”娜塔莎说:“纪子,听庞说,你也是今天结婚。我要走了,没法参加你的婚礼,祝贺你!”“谢谢。我也祝贺你。”“我们结不成了,为什么祝贺我?”“祝贺你回到家乡啊。回到家乡不是好事吗?”
娜塔莎摇头:“纪子,我现在很难过,请你不要再说不友好的话了。我们曾经是一对敌人。可是我,多么希望我们是一对朋友啊!”纪子说:“我早就说过,我不是你的敌人,请不要再说我们是敌人这样的话了。”“不管怎么样……算了,代我向庞爸爸问候。”“说吧,请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吧,真正想说的那句。”
娜塔莎终于说出了她不说不快的话:“纪子,请你记住,庞是我的,永远是我的,他的心在我这儿!”纪子点了点头:“好,说出来了,你可以安心地走了。”
傍晚,庞家的院里很热闹,不少人来参加纪子和小路的婚礼。庞天德被临时叫去开会了,纪子还没下班,小路忙着招呼客人。
纪子总算推着自行车进院了,小路急忙迎上去说:“你没回来,怕耽误吃饭,我姐和我嫂子正忙活着。”纪子堆着笑脸,把手里的菜兜递上去说:“我这里都买了,一会儿我来做,姐姐和嫂子就别忙了。”
客人们围着纪子看,都夸纪子又俊又白又苗条,一笑真好看!
纪子把小路拉到葡萄架下轻声说:“小路君,今天,婚不结了,真是对不起。请大家吃完饭,就回去吧。真的请原谅。”小路瞪大眼睛:“不结了?你干什么?哪有这么办事的!”纪子鞠躬:“真是对不起,但是婚不能结了。请原谅。”
小路说:“你还尊不尊重一点别人?你不能这样不负责任啊!你是不是在玩弄我?”纪子说:“小路君想怎么骂我都行,但是,今天不结婚。”“为什么?”“也不为什么,就是,现在不想结了。对不起。”“光说对不起有什么用?我怎么跟家里交代啊?”“那,我去跟他们说。”
纪子走到院子里,转着身子向客人们鞠躬:“我有句话要对大家说,我,庞纪子,对不起今天来的各位,我现在,不想和小路君结婚了。我代表我的干爹,向大家道歉。真是对不起,请大家原谅!我请大家吃一顿晚饭,我去厨房,请大家等着,很快就好。”
纪子进了厨房,大家才反应过来,立即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庞善祖急忙站起来,摆手让大家平静:“各位,我给大伙作揖了,对不住!纪子这孩子,一定有她的难处,暂过几天,我一定给大家一个说法。”众人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小路突然喊:“行了!都别吵!回家!有啥话冲我说!”
就在同时,工业局的秦处长带着两个干部,面无表情地站在铁路职工通勤通道入口处,看着苏联专家一个个进去。两个穿铁路制服的人和干部一起核对着人数。娜塔莎带着庞里奇进去,一步一回头地走向停着的列车。
庞天德气喘吁吁地跑来,喊着娜塔莎要进去,铁路人员拦住他。庞天德恳求着:“秦处长,我是汽车厂的庞天德,你不认识我了?我想跟娜塔莎告个别……”秦处长对铁路人员说:“他的情况特殊,让他进来见一见吧。”“不行,上边有指示,出了问题我们负不了责任。有话就在这儿说吧,我们当没看见。”
娜塔莎听到喊声,急忙拉着庞里奇跑过来,隔着铁栏,和庞天德一起避开入口处,面对面站着。庞里奇说:“爸爸,你贺(和)我们,一气(起)走吗?”庞天德眼睛湿着,隔栏杆握着庞里奇的小手说:“爸爸不走,爸爸以后去找你们。要听妈妈的话啊!”
娜塔莎从衣服里面的口袋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伸出栏杆,急急地塞到庞天德的怀里说:“快收起来!庞,我斗争了一天,还是决定给你留下,里面是关于那两套设备重要的数据和资料。千万别拿到厂里去,只能在家看。”
庞天德说:“娜塔莎,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通信,你只要记住一件事,河边!”娜塔莎哽咽着点头:“嗯,河边,我记着!”庞天德加重语气道:“记住我爱你!”娜塔莎热泪盈眶道:“嗯,你爱我!”庞天德颤声道:“记住我们要在一起!”
娜塔莎双唇抖动着说:“嗯,在一起……”庞天德从胸腔里发出心声:“只要活着,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娜塔莎实在忍不住哭出了声:“嗯,只要活着……”
庞天德长出一口气,努力释放胸中的痛苦和郁闷说:“好了,走吧,我看着你上车。庞里奇!儿子,跟爸爸再见了——”娜塔莎双手拉住铁栏:“不,我不走……庞!我不走——”伊万诺夫和谢里耶夫一同走来,把娜塔莎拉走。
庞天德突然跑到自己的自行车旁,拿下小手风琴又跑回来,拉起了一首苏联民歌。栏杆里面的娜莎听到歌声,两步一回头,风吹拂着她凌乱的金发,热泪从她那美丽的碧眼里纵情地涌出……
秦处长吼道:“疯了你!放下!”庞天德的琴声戛然而止,时间在庞天德的意识中也同时定格。一阵带着海腥味的凉风忽然刮过,送来些许寒意,豆大的雨点接着从天空无情地砸下来,瞬间,雨点就成了雨鞭,抽在庞天德的身上……
庞天德骑着车走在大街上,那风,正刮得猛,那雨啊,正下得急。自行车的后架上,放着雨衣包裹的手风琴,庞天德任凭风吹雨浇。
雨水顺着老屋的屋檐往下流淌,纪子站在窗前,一手举着伞,一手撕门上和窗户上的红喜字。庞善祖站在自己的房前举着伞说:“纪子,到干爹屋里,说说话吧。”“天德君,还没回来啊!干爹,请原谅,我现在什么也不想说。您进去歇着吧。”她一直举伞望着大门。院里积了水,雨点打下来,砸出密密的水泡。
庞天德推车进院,纪子急忙迎上去,把伞举到他头上说:“我给你热饭去。”庞天德失魂落魄地问:“人都走了?不是结婚吗?下雨浇跑了吧?”纪子平淡地说:“没浇着,早就走了。”庞天德又问:“小路呢?不是今天就住过来吗?”“天德君,今天我,没结婚。”庞天德吃惊道:“为啥?他家不干了?”“是我。我不想结了。”
庞天德气极了:“你不想结?你想干什么!你闹什么呀?这是儿戏吗?把人家都请来了,又不结,这是咱们家干的事吗?”纪子静如止水:“天德君,都过去了。你快进屋换衣服吧,我去热饭。”纪子不理他,进了厨房。
庞天德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进屋,一边脱衣服,一边看桌上摆着的小相框,相框里放的是庞天德一直夹在书里的娜塔莎的那张照片。相框是木头做的,粗糙但可爱。庞天德拿着相框左右看了半天,突然跑到厨房门前喊:“纪子!你出来!”纪子出来说:“天德君,饭热着呢,好了我叫你。”
庞天德把相框举到纪子面前问:“这是你弄的?”纪子伸出一根包了纱布的手指说:“是我做的,手都割破了。”庞天德发作:“你到底想干什么?”纪子说:“我没想干什么,她走了,天德君可以看看相片,不用总夹在书里的。”
庞天德气得直跺脚:“我愿意夹在书里!我不想摆出来!我愿意放哪就放哪,这是我的事!你以为这样我就能感激你吗?”纪子既委屈又无辜:“天德君,她走了,你心情不好,你不要吵了,是我不对。请原谅。”
庞天德喊:“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没有人欺负你!要不是当年收留了你,要不是你回不去日本,要不是你不找男人结婚,我早就跟娜塔莎结婚了,都怨你!”他把相框玻璃在门把上敲碎,取出娜塔莎的照片,又把相框摔在地上。纪子突然哭着喊:“那你要我怎么样?我也爱你,有错吗?这么多年,你就是块石头,也该烤热了吧?是不是我没有她长得好看?是不是我没有那头黄头发?是不是我不会像她那样跟你亲着抱着?我也会!我没有一天不想亲你抱你!”纪子扑上去要抱庞天德。
庞天德把她甩开说:“我不是石头!我是个人!一个人只能为一个人热!有娜塔莎在,你再热也没用!懂吗?”纪子突然安静了,任冷雨浇着,她点着头:“天德君,这是你对我说过的,最冷、最明白的一句话了。好,说得好!”
纪子冲回屋里,手上提了个行李箱,直奔院门而去。庞天德扑上去拉:“你去哪儿?”纪子哭着:“我回日本!我宁可漂在海里喂鱼!你不用烦我了!”
庞天德抱住她往回拉,二人撕扯着,箱子散了,衣服在雨水里散了一地。闪电划过,庞善祖站在窗前,看着院子里发生的事,神情凝重。接着,就是一声爆炸的滚雷。两人倒在雨水中,低声喊着,挣扎着,发泄着。纪子没能走。
一早上,庞善祖就跺着脚骂呆站在对面的庞天德:“……你把孙子给我找回来!这么大的的事不跟我商量!那是我的孙子!你为什么同意她带走?这么大的中国,养不了一个孩子吗?你也太不尊重老人的感情了!”庞善祖说着说着咳嗽起来。纪子跑出来,把他往回扶。庞天德仰脸望天,悲愤难抑。
莫斯科离绥芬河实在太远太远,娜塔莎首先申请调到苏联东部的一个城市。这天,娜塔莎从电车上下来,走到公寓门前,看到瓦兹洛夫坐在台阶上,身旁地上放着几个行李箱。她问:“瓦兹洛夫?你这是干什么?”瓦兹洛夫说:“我也申请调到这个城市来了,就在这个区任副区长。娜塔莎,你长得越来越美了,越来越成熟了。”
娜塔莎吃惊道:“天哪!你在莫斯科的工作不要了?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千万别说是为我。”瓦兹洛夫笑着:“就是为你。”“闭嘴!卡佳怎么办?你应该爱卡佳。”“行了娜塔莎,帮我拿那件小箱子,我们进去。”“进到哪去?”“我的公寓啊,你住二楼的六号,我是二楼的九号。我们是邻居。”
娜塔莎说:“你真不像话瓦兹洛夫!谁同意你调到这里来工作?谁同意你来住这套公寓?为什么跟我住邻居?我不欢迎你,请你离开!”瓦兹洛夫仍然笑着:“是区里分配的,我也没办法。走吧,别愣着。”瓦兹洛夫拎着两个大箱子进楼,留下两个小箱子。娜塔莎对着小箱子踢了一脚,提着进了楼。
娜塔莎给庞天德写信,告诉他,她已经调到东部的城市,离他越来越近了。庞天德也给娜塔莎写信,告诉她,他又成了正式的车间主任,他修那套设备的时候,就像在抚摸她的身体。这两人把满腔的激情和无尽的思念倾诉在信纸上,但是,他们全被蒙在鼓里。娜塔莎的信被海东市工业局政工处卡住,审查后,盖上“地址不详”的戳子,让邮政局退了回去。而庞天德寄给娜塔莎的信,则被局政工处截留,审查后存档。
庞天德坚信,娜塔莎一定会给他来信。他望眼欲穿地等了一个多月,也没接到娜塔莎的只言片语,他有了疑问,就跑到邮局问一个营业员:“同志,我是汽车厂的。我们厂的苏联专家走了,现在有些技术问题需要和他们联系,往苏联寄的信件能不能寄?对方能不能收到?”营业员说:“现在的局势你也知道,我劝你暂时不要寄了。”“要是那边给我来信呢?我能收到吗?”营业员摇头:“恐怕……明白吧?”
庞天德十分郁闷,晚饭后坐在房顶上,用小手风琴拉苏联歌曲。吃早饭时,两个戴着红袖章的中年妇女进院,年轻点的说:“天德呀,你见天晚上到房顶拉那个风琴,都是苏联的歌,影响不太好,也影响别人睡觉。跟你说一声。”
庞天德放下脸子说:“胡同里还有拉胡琴的呢,天不亮就在院子里唱京戏,你们居委会不是也组织人在院子里练大合唱吗?怎么不说影响别人?”“天德,你是在组织的人,大小也是厂干部,咋说这么没觉悟的话?大合唱是政治任务,唱京戏人家那是天亮以后。可你拉的那是什么?嗯?”庞天德大着嗓门喊:“那是什么?你们说那是什么!”
纪子把庞天德向屋里推着:“天德君,快准备上班吧,要迟到了。”又对着来人鞠躬,“大妈,对不起,他不会说话。我们道歉了,真是对不起。”两人嘟哝着走了。庞天德穿了衣服从屋里出来,推上车子要走。
庞善祖教训儿子:“把那破琴收起来吧!你还是当过兵的人,也算个干部,怎么越活越没觉悟了?你不看报纸啊?不听广播啊?你不知道现在啥形势啊?还不消停啊?别整天想那不着边际的事了!”
庞天德站着听,等到庞善祖说完了,一言不发推车走了。纪子也急急地从厨房跑出来推了车走着说:“干爹,请别生气了,过一段时间,可能会好的。”
娜塔莎打扫卫生,瓦兹洛夫敲门进来帮忙。娜塔莎说:“瓦兹洛夫,我说过了,我们互不相扰,各过各的生活。”瓦兹洛夫说:“你的窗子要掉了,桌子腿也不结实,我来帮你修一下。”“我自己能修。”“这是男人的活,我修完就走,不打扰你,你连茶都不用给我倒。”瓦兹洛夫嘴里哼着歌修窗子和桌腿。娜塔莎看着他,赌气地倒了一杯茶,放到桌上。瓦兹洛夫偷眼看着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