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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到中夜,窗外忽然有个清脆的声音噗哧一笑,袁承志在这地方本来不敢沉睡,立即惊
醒,只听有人在窗格子上轻弹两下,笑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袁兄雅人,不怕辜负了
大好时光吗?”袁承志听得是温青的声音,从帐中望出去,果见床前如水银铺地,一片月
光。窗外一人头下脚上,“倒挂珠帘”,似在向房内窥探。袁承志道:“好,我穿衣就
来。”心想这人行事实在令人捉摸不透,倒要看看他深更半夜之际,又有甚么希奇古怪的花
样。穿好衣服,暗把匕首藏在腰里,推开窗户,花香扑面,原来窗外是座花园。
温青脚下使劲,人已翻起,落下地来,悄声道:“跟我来。”提起了放在地下的一只竹
篮。袁承志不知他捣甚么鬼,跟着他越墙出外。两人缓步向后山上行去。那山也不甚高,身
周树木葱翠,四下里轻烟薄雾,出没于枝叶之间。良夜寂寂,两人足踏软草,竟连脚步也是
悄无声息。将到山顶,转了两个弯,一阵清风,四周全是花香。月色如霜,放眼望去,满坡
尽是红色、白色、黄色的玫瑰。
袁承志赞道:“真是神仙般的好地方。”温青道:“这些花都是我亲手种的,除了妈妈
和小菊之外,谁也不许来。”温青提了篮子,缓缓而行。袁承志在后跟随,只觉心旷神怡,
原来提防戒备之意,一时在花香月光中尽皆消除。又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小小亭子,温青
要袁承志坐在石上,打开篮子,取出一把小酒壶,两只酒杯,斟满了酒,说道:“这里不许
吃荤。”袁承志夹起酒菜,果然都是些香菇、木耳之类的素菜。温青从篮里抽出一支洞箫,
说道:“我吹一首曲子给你听。”袁承志点点头,温青轻轻吹了起来。袁承志不懂音律,但
觉箫声缠绵,如怨如慕,一颗心似乎也随着婉转箫声飞扬,飘飘荡荡地,如在仙境,非复人
间。
温青吹完一曲,笑道:“你爱甚么曲子?我吹给你听。”袁承志叹了一口气道:“我甚
么曲子都不知道。你懂得真多,怎么这样聪明?”温青下颚一扬,笑道:“是么?”他拿起
洞箫,又奏一曲,这次曲调更是柔媚,月色溶溶,花香幽幽,袁承志一生长于兵戈拳剑之
间,从未领略过这般风雅韵事,不禁醺醺然有如中酒。温青搁下洞箫,低声道:“你觉得好
听么?”袁承志道:“世界上竟有这般好听的箫声,以前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这曲子叫甚么
名字?”温青脸上突然一红,低声道:“不跟你说。”过了一会,才道:“这曲子叫‘眼儿
媚’。”眼波流动,微微一笑。
这时两人坐得甚近,袁承志鼻中所闻,除了玫瑰清香,更有淡淡的脂粉之气,心想这人
实在太没丈夫气概,他相貌本就已太过俊俏,再这般涂脂抹粉,成甚么样子?幸亏自己不是
口齿轻薄之人,否则岂不耻笑于他?又想:江南习气奢华,莫非他富家子弟,尽皆如此,倒
是我山野村夫,少见多怪了?正自思忖,听得温青问道:“你爱不爱听我吹箫?”袁承志点
点头。温青又把箫放到唇边,吹了起来,渐渐的韵转凄苦。袁承志听得出神,突然箫声骤
歇,温青双手一拗,拍的一声,把一支竹箫折成两截。
袁承志一惊,问道:“怎么?你……你不是吹得好好的么?”温青低下了头,悄声道:
“我从来不吹给谁听。他们就知道动刀动剑,也不爱听这个。”袁承志急道:“我没骗你,
我真的爱听呀,真的。”温青道:“你明天要去啦,去了之后,你永远不会再来,我还吹甚
么箫?”顿了一下,又道:“我脾气不好,我自己知道,可是我就管不了自己……我知道你
讨厌我,心里很瞧不起我。”袁承志一时不知说甚么话好。温青又道:“因此上你永远不会
再来了。我……我再也见你不着了。”听他言中之意,念及今后不复相见,竟是说不出的惆
怅难过,袁承志不禁感动,说道:“你一定瞧得出,我甚么也不懂。我初入江湖,可不会说
谎。你说我心里瞧不起你,觉得你讨厌,老实说,那本来不错,不过现下有些不同了。”温
青低声道:“是么?”袁承志道:“我猜你一定有甚么心事,是以脾气有点奇怪,那是甚么
事?能说给我听么?”温青沉吟道:“我跟你说。就怕你会更加瞧我不起。”袁承志道:
“一定不会。”温青咬一咬牙道:“好吧,我说。我妈妈做姑娘的时候,受了人欺侮,生下
我来。我五位爷爷打不过这人,后来约了十多个好手,才把那人打跑,所以我是没爸爸的
人,我是个私生……”说到这里,语音呜咽,流下泪来。袁承志道:“这可怪不得你,也怪
不得你妈妈,是那坏人不好。”温青道:“他……他是我的爸爸啊。人家……人家背地里都
骂我,骂我妈。”袁承志道:“有谁这么卑鄙无聊,我帮你打他。现下我明白了原因,便不
讨厌你了。你如真当我是朋友,我一定再来看你。”温青大喜,跳了起来。
袁承志见他喜动颜色,笑道:“我来看你,你很喜欢吗?”温青拉住他双手轻轻摇晃,
道:“喂,你说过的,一定要来。”袁承志道:“我决不骗你。”
忽然背后有声微响,袁承志站起转身,只听一人冷冷道:“半夜三更的,在这里偷偷摸
摸的干么?”那人正是温正。只见他满脸怒气,双手叉腰,大有问罪之意。
温青本来吃了一惊,见到是他,怒道:“你来干甚么?”温正道:“问你自己呀。”温
青道:“我和袁兄在这里赏月,谁请你来了?这里除了我妈妈之外,谁也不许来。三爷爷说
过的,你敢不听话?”温正向袁承志一指道:“怎么他又来了?”温青道:“我请他来的,
你管不着。”
袁承志见他兄弟为自己伤了和气,很是不安,说道:“咱们赏月已经尽兴,大家同去安
息吧。”温青道:“我偏不去,你坐着。”袁承志只得又坐了下来。
温正呆在当地,闷闷不语,向袁承志侧目斜睨,眼光中满是憎恶之意。温青怒道:“这
些花是我亲手栽的,我不许你看。”温正道:“我看都看过了,你挖出我的眼珠子么?我还
要闻一下。”说着用鼻子嗅了几下。温青怒火大炽,忽地跳起身来,双手一阵乱拔,拔起了
二十几丛玫瑰,随拔随抛,哭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拔掉了玫瑰,谁也看不成,这样
你才高兴了吧?”温正脸色铁青,恨恨而去,走了几步,回头说道:“我对你一番心意,你
却如此待我,你自己想想,有没有良心。这姓袁的广东蛮子黑不溜秋的,你……你偏
生……”温青哭道:“谁要你对我好了?你瞧着我不顺眼,你要爷爷们把我娘儿俩赶出去好
啦。我和袁兄在这里,你去跟爷爷们说好了。你自己又生得好俊吗?”温正叹了一口气,垂
头丧气的走了。温青回到亭中坐下。过了半晌,袁承志道:“你怎么对你哥哥这样子?”温
青道:“他又不是我真的哥哥。我妈妈才姓温,这儿是我外公家。他是我妈妈堂兄的儿子,
是我表哥。要是我有爸爸,有自己的家,也用不着住在别人家里,受别人的气了。”说着又
垂下泪来。袁承志道:“我瞧他对你倒是挺好的,反而你呀,对他很凶。”温青忽然笑了出
来,道:“我如不对他凶,他更要无法无天呢。”袁承志见他又哭又笑,一副天真烂漫的样
子,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顿兴同病相怜之感,说道:“我爸爸给人害死了,那时我还只
七岁,我妈妈也是那年死的。”温青道:“你报了仇没有?”袁承志叹道:“说来惭愧,我
真是不幸……”温青道:“你报仇时我一定帮你,不管这仇人多么厉害,我一定帮你。”袁
承志好生感激,握住了他的手。
温青的手微微一缩,随即给他捏着不动,说道:“你本事比我强得多,但我瞧你对江湖
上的事很生,我将来可以帮你出些主意。”袁承志道:“你真好。我没一个年纪差不多的朋
友,现今遇到了你……”温青低头道:“就是我脾气不好,总有一天会得罪你。”袁承志
道:“我既当你是朋友,知道你心地好,就算得罪了我,也不会介意。”温青大喜,叹了一
口气道:“我就是这件事不放心。”
袁承志见他神态大变,温柔斯文,与先前狠辣的神情大不相同,说道:“我有一句话,
不知温兄肯不肯听?”温青道:“这世上我就听三个人的话,第一个是妈妈,第二个我亲外
公三爷爷,第三个就是你了。”
袁承志心中一震,说道:“承你这么瞧得起我,其实,别人的话只要说得对,咱们都该
听。”温青道:“哼,我才不听呢。谁待我好,我……我心里也喜欢他,那么不管他说得对
不对,我都听他的。要是我讨厌的人哪,他说得再对,我偏偏不照他的话做。”袁承志笑
道:“你真是孩子脾气,你几岁了?”温青道:“我十八岁,你呢?”袁承志道:“我大你
两岁。”温青低下了头,忽然脸上一红,悄声道:“我没亲哥哥,咱们结拜为兄弟,好不
好?”
袁承志自幼便遭身世大变,自然而然的诸事谨细,对温青的身世实在毫不知情,虽见他
对自己推心置腹,但提到结拜,那是终身祸福与共的大事,不由得迟疑。温青见他沉吟不
答,蓦地里站起身来,奔出亭子。袁承志吃了一惊,连忙随后追去,只见他向山顶直奔,心
想这人性情激烈。别因自己不肯答应,羞辱了他,做出甚么事来,忙展开轻功,几个起落,
已抢在他面前,叫道:“温兄弟,你生我的气么?”温青听他口称“兄弟”,心中大喜,登
时住足,坐倒在地,说道:“你瞧我不起,怎么又叫人家兄弟?”袁承志道:“我几时瞧你
不起?来来来,咱们就在这里结拜。”
于是两人向着月亮跪倒,发了有福共享、有难同当的重誓。站起身来,温青向袁承志一
揖,低低叫了声:“大哥!”袁承志回了一揖,说道:“我叫你二弟吧。现下不早啦,咱们
回去睡吧。”两人牵手回房。
袁承志道:“你别回去吵醒伯母了,咱们就在这儿同榻而睡吧。”温青陡然满脸红晕,
把手一摔,嗔道:“你……你……”随即一笑,说道:“明天见。”飘然出房,把袁承志弄
得愕然半晌,不知所云。次日一早,袁承志正坐在床上练功,小菊送来早点。袁承志跳下床
来,向她道劳,正吃早点,温青走进房来,道:“大哥,外面来了个女子,说是来讨金子
的,咱们出去瞧瞧。”袁承志道:“好。”心想夺人财物,终究不妥,如何劝得义弟还了人
家才好。两人来到厅口,便听得厅中脚步声急,风声呼呼,有人在动手拚斗,一走进大厅,
只见温正快步游走,舞动单刀,正与一个使剑的年轻女子斗得甚紧。旁边两个老者坐在椅中
观战。一个老人手拿拐杖,另一个则是空手。温青走到拿拐杖的老者身旁,在他耳边说了几
句话。那老者向袁承志仔细打量,点了点头。
袁承志见那少女大约十**岁年纪,双颊晕红,容貌娟秀,攻守之间,法度严谨。两人
拆了十余招,一时分不出高下。袁承志对她剑法却越看越是疑心。
只见那少女欺进一步,长剑指向温正肩头,温正反刀格击,迅速之极,眼见那少女的长
剑就要被他单刀砸飞。哪知温正快,那少女更快,长剑圈转,倏地向温正颈中划来。温正一
惊,向后连纵三步。那少女乘势直上,刷刷数剑,攻势十分迅捷。袁承志已看明白她武功家
数,虽不是华山派门人,但必受过本门中人的指点,否则依她功力,早已支持不住,仗着剑
术精奇,才和温正勉强打个平手,莫看她攻势凌厉,其实温正又稳又狠,后劲比她长得多。
温青也已瞧出那少女非温正敌手,微微冷笑,说道:“凭这点子道行,也想上门来讨东
西。”再拆数十招,果然那少女攻势已缓,温正却是一刀狠似一刀,再斗片刻,那少女更是
左支右绌,连遇凶险。袁承志见情势危急,忽地纵起,跃入两人之间。两人斗得正紧,兵刃
哪里收得住势?一刀一剑,齐奔他身上砍到。温青惊呼一声。那两个老者一齐站起,只因出
其不意,都来不及救援。却见袁承志右手在温正手腕上轻轻一推,左手反手在那少女手腕上
微微一挡。两人兵刃都是不由自主的向外荡了开去,当即齐向后跃。两个老者都是“咦”的
一声,显然对袁承志这手功夫甚是惊诧,两人对望了一眼。温正只道袁承志记着昨夜之恨,
此时出手跟自己为难。那少女却见他与温青同从内堂出来,自然以为他是对方一党,眼见不
敌,仗剑就要跃出。袁承志叫道:“这位姑娘且慢,我有话说。”那少女怒道:“我打你们
不赢,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来讨金子,你们要待怎样?”袁承志拱手道:“姑娘勿怪,请教
尊姓大名,令师是哪一位?”那少女“呸”了一声,道:“谁来跟你啰唆?”陡然跃起,向
门外纵去。袁承志左足一点,已挡在门外,低声道:“莫走,我帮你。”那少女一呆,问
道:“‘你是谁?”袁承志道:“我姓袁。”那少女一对乌溜溜的眼珠盯住他的脸,忽然叫
了出来:“你识得安大娘么?”袁承志全身一震,手心发热,说道:“我是袁承志,你是小
慧?”那少女高兴得忘了形,拉住他手,叫道:“是啊,是啊!你是承志大哥。”骤然间想
起男女有别,脸上一红,放下了手。温青见了这副情状,脸上登时如同罩了一层严霜。温正
叫了起来:“我道袁兄是谁?原来是李自成派了来卧底的!”袁承志道:“我与闯王曾有一
面之缘,倒也不错,可说不上卧底。这位姑娘是我世交。不知两位因何交手,兄弟斗胆,替
两位说和如何?”安小慧道:“承志大哥,他们既是你朋友,只要把金子交出,那就一切不
提。”温青冷冷的道:“有这么容易?”袁承志道:“兄弟,我给你引见,这位是安小慧安
姑娘,我们小时在一块儿玩,已整整十年不见啦。”温青冷冷的瞅了安小慧一眼,并不施
礼,也不答话。
袁承志很感尴尬,问安小慧道:“你怎么还认得我?”安小慧道:“你眉毛上的伤疤,
我怎会忘记?小时候那个坏人来捉我,你拚命相救,给人家砍的,你忘记了么?”袁承志笑
道:“那一天我们还用小碗小锅煮饭吃呢。”
温青更是不悦,悻悻的道:“你们说你们的……青梅竹马吧,我可要进去啦。”袁承志
忙道:“等一下,小慧,你怎么跟这位大哥打了起来?”安小慧道:“我和……和崔师
兄……”袁承志抢着问:“崔师兄?是崔秋山叔叔吧?”安小慧道:“不,他是崔秋山叔叔
的侄儿。我们护送闯王一笔军饷到浙东来,哪知这人真坏,半路上来却抢了去。”说着向温
青一指。
袁承志心下恍然,原来温青所劫黄金是闯王的军饷,别说闯王对自己礼遇,师父又正全
力辅佐于他,便冲着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这三人的故人之情,也无论如何要设法帮他找
回来。何况闯王千里迢迢的送黄金到江南来,必定有重大用途。他所兴的是仁义之师,救民
于水火之中,如何不伸手相助?当下心意已决,向温青道:“兄弟,瞧在我的脸上,你把金
子还了这位姑娘吧!”温青哼了一声,道:“你先见过我两位爷爷再说。”袁承志听说两位
老者是他爷爷,心想既已和他结拜,他们就是长辈,于是恭恭敬敬的走上前去,向着两个老
者磕下头去。拿拐杖的老者道:“啊哟,不敢当,袁世兄请起。”把拐杖往椅子边上一倚,
双手托住他肘底,往上一抬。袁承志突觉一股极大劲力向上托起,立时便要给他抛向空中,
当下双臂一沉,运劲稳住身子,仍向两人磕足了四个头才站起身来。那老者暗暗吃惊,心
想:“这少年好浑厚的内力。”哈哈一笑,说道:“听青儿说,袁世兄功夫俊得很,果然不
错。”温青道:“这位是我三爷爷。”又指着空手的老者道:“这位是我五爷爷。”说了两
人名号,一个叫温方山,一个叫温方悟。袁承志心想:“这两人想来便是石梁派五祖中的两
祖。那三爷爷的武功比温正和青弟可高得多了。”于是也各叫了一声:“三爷爷!五爷
爷!”两个老者齐道:“不敢当此称呼。”脸上神色似乎颇为不愉。袁承志暗暗有气,心
想:“我爹爹是抗清名将、辽东督师。我和你们孙儿结拜,也不致辱没了他。”转头向温青
道:“这位姑娘的金子,兄弟便还了她吧!”
温青愠道:“你就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的,可一点不把人家放在心上。”袁承志道:
“兄弟,咱们学武的以义气为重,这批金子既是闯王的,你取的时候不知,也就罢了。现下
既知就里,若不交还,岂非对不起人?”
两个老者本不知这批黄金有如此重大的牵连,只道是哪一个富商之物,此时听安小慧、
袁承志一说,心下也颇不安。他们知道闯王声势浩大,江湖豪杰闻风景从,这批黄金要是不
还,来索讨的好手势必源源而至,实是后患无穷。温方山微微一笑,说道:“冲着袁世兄的
面子,咱们就还了吧。”温青道:“三爷爷,那不成!”袁承志道:“你本来分给我一半,
那么我这一半先交还她再说。”温青道:“你自己要,连我的通统给你。谁又还这样小家
气,几千两金子就当宝贝了?不过是这位姑娘、那位姑娘来要,我就偏偏不给。”
安小慧走上一步,怒道:“你要怎样才肯还?划下道儿来吧?”温青对袁承志道:“你
到底是帮她,还是帮我?”袁承志踌躇半刻,道:“我谁也不帮,我只听师父的话。”温青
道:“师父?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我师父是闯王军中的。”温青怒道:“哼,说来
说去,你还是帮她。好,金子是在这里,我费心机盗来,你也得费心机盗去。三天之内,你
有本事就来取去,过得三天拿不去,我可不客气了,希里哗拉,一天就花个干净。”袁承志
道:“这么多黄金,你一天怎花得完?”温青愠道:“花不完,不会抛在大路上,让旁人拣
去帮着花么?”袁承志拉拉他衣袖,道:“兄弟,跟我来。”两人走到厅角。袁承志道:
“昨晚你说听我话的,怎么隔不了半天就变了卦?”温青道:“你待我好,我自然听你
话。”袁承志道:“我怎么不待你好?这批金子真的拿不得啊。”温青眼圈一红道:“你见
了从前的相好,全心全意就回护着她,哪里还把人家放在心上?闯王的金子我花了怎样?大
不了给他杀了,反正我一生一世没人疼。”说着又要掉下泪来。
袁承志见他不可理喻,很不高兴,说道:“你是我结义兄弟,她是我故人之女,我是一
视同仁,不分厚薄。你怎么这个样子?”温青嗔道:“我就是恨你一视同仁,不分厚薄。
哼,不必多说,你三天内来盗吧!”袁承志拉住他的手欲待再劝,温青手一甩,走进内堂。
袁承志见话已说僵,只得与安小慧两人告辞出去,找到一家农舍借宿,问起失金经过。原来
安小慧等护送金子的共有三人,中途因事分手,致为温青所乘。
安小慧说起别来情由,说她母亲身子安健,也常牵记着他。袁承志从怀中摸出一只小金
丝镯来,说道:“这是你妈从前给我的。你瞧,我那时的手腕只有这么粗。”安小慧嗤的一
笑,瞧着他手臂,问道:“承志大哥,你这些年来在干甚么?”袁承志道:“天天在练武,
甚么事也没做。”安小慧道:“怪不得你武功这么强,刚才你只把我的剑轻轻一推,我就一
点劲也使不上来啦。”袁承志道:“你怎么也会华山派剑法?谁教你的?”安小慧眼圈一
红,把头转了过去,过了一会才道:“就是那个崔师哥教的,他也是华山派的。”袁承志忙
问:“他受了伤还是怎的?你为甚么难过?”安小慧道:“他受甚么伤啊?他不理人家,半
路上先走了。”袁承志见其中似乎牵涉儿女私情,不便再问。等到二更时分,两人往温家奔
去。袁承志轻轻跃上屋顶,只见大厅中烛光点得明晃晃地,温方山、方悟两兄弟坐在桌边喝
酒。温正、温青站在一旁伺候。袁承志不知黄金藏在何处,想偷听他们说话,以便得到些线
索。只听温青冷笑一声,抬起头来,向着屋顶道:“金子就在这里!有本领来拿好了。”安
小慧一拉袁承志的衣裾,轻声道:“他已知道咱们到了。”袁承志点点头,只见温青从桌底
下取出两个包裹,在桌上摊了开来,烛光下耀眼生辉,黄澄澄的全是一条条的金子。温青和
温正也坐了下来,把刀剑往桌上一放,喝起酒来。袁承志心想:“他们就这般守着,除非是
硬夺,否则怎能盗取?”等了半个时辰,下面四人毫无走动之意,知道今晚已无法动手,和
安小慧回到住宿之处。
次日傍晚,两人又去温宅,见大厅中仍是四人看守,只是换了两个老人,看来也是五兄
弟中的,其余三人多半是在暗中埋伏。袁承志对安小慧道:“他们有高手守在隐蔽的地方,
可要小心。”安小慧点点头,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忽然纵身下去。袁承志怕她落单,连忙
跟下。只见她一路走到屋后,摸到厨房边,火折一晃,把屋旁一堆柴草点燃了起来。过不多
时,火光冲天而起。温宅中登时人声喧哗,许多庄丁提水持竿,奔来扑救。
两人抢到前厅,厅中烛光仍明,坐着的四人却已不见。安小慧大喜,叫道:“他们救火
去啦!”纵身翻下屋顶,从窗中穿进厅内。袁承志跟了进去。
两人抢到桌旁,正要伸手去拿黄金,忽然足下一软。袁承志暗叫不妙,陡然拔起身子,
右手一挽想拉安小慧,却没拉着,原来脚底竟是个翻板机关。他身子腾起,左掌搭上厅中石
柱,随即溜下,右足踏在柱础之上。这时翻板已经合拢,把安小慧关在底下。袁承志大惊,
扑出窗外查看机关,要设法搭救。刚出窗子,一股劲风迎风扑到,当即右掌挥出,和击来的
一掌相抵,两人一用力,袁承志借势跃上屋顶,偷袭之人却跌下地去。但此人身手快捷,着
地后便即跃上屋顶。
袁承志立定身躯,四下一望,倒抽一口凉气,只见高高矮矮、肥肥瘦瘦,屋顶上竟然站
满了人。被他掌力震下又跃上来的正是温正。
袁承志身入重围,不知对方心意如何,当下凝神屏气,一言不发。只见人群中走出五个
老人来,其中温方山和温方悟是拜见过的,另外两个老人刚才曾坐在厅中看守黄金,余下一
人身材魁梧,比众人都高出半个头。那人哈哈一笑,声若洪钟,说道:“我兄弟五人僻处乡
间,居然有闯王手下高人惠然光降,真是三生有幸、蓬荜生辉了。哈哈,哈哈!”
袁承志上前打了一躬,道:“晚辈拜见。”他因四周都是敌人,只怕磕下头去受人暗
算,但礼数仍是不缺。温青站了出来,说道:“这位是我大爷爷,那两位是我二爷爷、四爷
爷。”袁承志一一行礼。
石梁派五祖中的大哥温方达、二哥温方义、老四温方施点点头,却不还礼,不住向他打
量。温方义怒声喝道:“你小小年纪,胆子倒也不小,居然敢在我家放火。”袁承志道:
“那是晚辈一个同伴的鲁莽,晚辈十分过意不去,幸喜并未成灾。晚辈明日再来向各位磕头
陪罪。”这时柴堆的火已被扑灭,并未燃烧开来。
温正的祖父温方施身形高瘦,容貌也和温正颇为相似,发话道:“磕头?磕几个头就能
算了?小娃娃胆大妄为,竟到石梁温家来撒野。你师父是谁?”温氏五老虽对闯王的声势颇
为忌惮,但五兄弟素来爱财,到手了的黄金却也不肯就此轻易吐了出去;适才见袁承志一掌
震落温正,武功委实了得,要先查明他的师承门派,再定对策。
袁承志道:“家师眼下在闯王军中,只求各位将闯王的金子发还,晚辈改日求家师写信
前来道谢。”温方达道:“你师父是谁?”袁承志道:“他老人家素来少在江湖上行走,晚
辈不敢提他名字。”温方达哼了一声,道:“你不说,难道就瞒得过我们?南扬,跟这小子
过过招。”心想只消一动上手,非叫你立现原形不可。人群中一人应声而出。这人四十多岁
年纪,腮上一丛虬髯,是温方义的第二个儿子,在石梁派第二辈中可说是一流好手。他纵身
上来,劈面便是一拳。袁承志侧头让过,温南扬左手一拳跟着打到,拳劲颇为凌厉。
袁承志心下盘算:“这许多人聚在这里,一个个打下去,势必给他们累死。如不速战,
只怕难以脱身。”等他左拳打到,右掌突然飞出,在他左拳上一挡,五指抓拢,已拿住他拳
头,顺势后扯。温南扬收势不住,踉踉跄跄的向前跌去,脚下踏碎了一大片瓦片,如不是他
五叔温方悟伸手拉住,已跌下房去,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回身扑来。
袁承志站着不动,待他扑到,转身后仰,左脚轻轻一勾,温南扬又向前俯跌下去。袁承
志左足方勾,右掌同时伸出,料到他要向前俯跌,已一把抓住他的后心。温南扬身子刚要撞
到瓦面,骤然被人提起,哪里还敢交手,狠狠望了袁承志一眼,退了下去。温方义喝道:
“这小子倒果然还有两下子,老夫来会会高人的弟子。”双掌一错,就要上前。温青突然纵
到他身旁,俯耳说道:“二爷爷,他和我结拜了,你老人家可别伤他。”温方义骂了一声:
“小鬼头儿!”温青拉住他的手,说道:“二爷爷你答应了?”温方义道:“走着瞧!”手
一甩,温青立足不稳,不由自主的退出数步。
温方义稳稳实实的踏上两步,说道:“你发招!”袁承志拱手道:“晚辈不敢。”温方
义道:“你不肯说师父名字,你发三招,瞧我知不知道?”袁承志见他一副老气横秋的模
样,心中也道:“你走着瞧。”说道:“那么晚辈放肆了,晚辈功夫有限,尚请手下留
情。”温方义喝道:“快动手,谁跟你啰里啰唆?温老二手下是向来不留情的!”
袁承志深深一揖,衣袖刚抵瓦面,手一抖,袖子突然从横里甩起,呼的一声,向温方义
头上击去,劲道着实凌厉。温方义低头避过,伸手来抓袖子,却见他轻飘飘的纵起,左袖兜
了个圈子,右袖蓦地从左袖圈中直冲出来,径扑面门,来势奇急。温方义避让不及,当即身
子仰后,躲开了这招。袁承志不让他有余裕还手,忽然回身,背向对方。温方义一呆,只道
他要逃跑,右掌刚要发出,忽觉一阵劲风袭到,但见他双袖反手从下向上,犹如两条长蛇般
向自己腋下钻来,这一招更是大出意料之外,忙伸双手想抓,哪知袖子已拂到他腰上,啦啦
两声,竟尔打中,只感到一阵发麻,对手已借势窜了出去。
袁承志回过身来,笑吟吟的站住。温青见他身手如此巧妙,一个“好”字险些脱口而
出,急忙伸手按住了嘴,跟着伸了伸舌头。温方义又羞又恼,饶是他见多识广,却瞧不出这
三招袖子功夫出于何门何派。他又怎知袁承志第一招使的是华山派嫡系武功伏虎掌法,第二
招是从木桑道人的轻功中变化出来,第三招“双蛇钻腋”却得自金蛇郎君的《金蛇秘笈》。
袁承志怕对方识得,每一招均略加变化,兼之手掌藏在袖子之中,温方义如何能识?温方达
等四兄弟面面相觑,都觉大奇。
温方义老脸涨得通红,须眉俱张,突然发掌击出。月光下袁承志见他头上冒出腾腾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