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方面来讲,他真的非常有可能让我们破产。他一个星期接一个星期、一个月接一个月地住了下来,他预付的那些钱早已用完,可是我的父亲始终鼓不起勇气跟他要钱。因为一旦对他稍微提及钱的事,老船长立刻就会狠狠地从鼻子里发出很大的一声“哼”,简直可以说是咆哮,并且直直地瞪着我那可怜的父亲,逼着他退出去。我曾亲眼看到父亲在经受这样一次打击后拼命绞着双手的样子,这种恼怒和恐惧肯定大大加速了他的死亡,这一点我十分确信。
在同我们住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老船长除了从一个小贩手里买过几双袜子外,在衣着方面没有丝毫改变。他的三角帽有一个卷边耷拉了下来,尽管这给他带来很多不便,尤其是刮风的时候,但他就任凭它那么耷拉着。我记得他那破破烂烂的外套,他曾经躲在楼上的屋子里自己缝缝补补,到最后,那件衣服几乎挂满了补丁,根本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了。他从来不给别人写信,也从来没有接到过别人的任何信件。他从来不跟任何人交谈,除了在他灌了过量的朗姆酒的时候,才会跟店里的其他人讲话。还有他带来的那个航海用的大木箱,任何人都没有见他打开过。
他唯一一次被人顶撞,是在我那可怜的父亲病入膏肓的时候。当时是傍晚,利夫西医生在为病人做完检查之后,吃了一些我母亲准备的晚餐,随后便走进客厅抽一斗烟,等待仆人从小村子里把他的马牵过来,因为我们的本葆将军旅店没有马房。我跟在他的身后,走进了客厅,记得当时我注意到这位医生十分干净整洁,发套上洒着雪白的发粉,黑色的眼珠十分明亮,双目炯炯有神,举手投足间显示出翩翩风度。由此,衬托得那些乡下人更加粗鄙不堪,尤其是那个邋遢、笨拙的海盗,他正醉眼蒙眬地趴在桌子上。这两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突然,他—就是老船长—又开始扯着破嗓子唱起那首古老的水手之歌:
十五个汉子扒着死人箱—
哟嗬嗬,朗姆酒一大瓶,快来尝!
酒精和魔鬼让其余的人把命丧—
哟嗬嗬,朗姆酒一大瓶,快来尝!
一开始,我猜测“死人箱”就是指他放在楼上的那只大箱子。这个想法在我的噩梦中总是和那神秘可怕的“只有一条腿的水手”搅和到一起。那时,我们都已经对这首歌感到麻木,不觉得它十分特别了。但是那个晚上,只有利夫西医生第一次听到它,而且我敏锐地察觉到,利夫西医生对此丝毫没有好感,因为我看到他在同花匠老泰勒谈话时,面带愠怒地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又接着讨论治疗风湿病的新药方了。
船长却越唱越来劲儿,到最后他就像往常那样,用手猛拍了一下面前的桌子,那是给我们所有人下的命令—安静。满屋子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只有利夫西医生依然在讲话,口齿清晰,语调亲切,在讲话的间隙还抽一下烟斗,轻快地吐出一口烟。老船长眼睛直直地瞪着他,过一会儿,他又用力拍了一下桌子,眼里闪出凶狠的光,最后扯着嗓门儿恶狠狠地咒骂道:“不许说话!说你呢,那个家伙!”
“你是在跟我讲话吗,先生?”医生问道。那个满面凶恶的家伙回答说“正是”,同时还吐出一句无礼的咒骂。医生回答说:“先生,我只对你说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你再酗酒的话,那么很快就会有一个十足的浑蛋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那个凶狠的老家伙怒气冲冲,立刻暴跳如雷。他跳了起来,掏出一把水手们惯用的折刀,拉开后在手里上下掂量,威胁着要把医生钉到墙上去。
医生十分镇定,纹丝不动,他还是像刚才那样侧着脸,用同刚才一样的声调开始讲话,只是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以便屋子里的人都能够清楚地听见。他平静而坚定地说:“如果你不立刻把刀子放回口袋,我以名誉担保,在下一次的巡回审判中你将会被绞死。”
接着,双方展开了一场目光的对峙战。没想到,恶狠狠的船长很快便屈服了,将他的武器收了起来,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嘴里还有些不服气地嘟囔着,那灰溜溜的样子活像一只挨了打的狗。
“现在,先生,请你听好,”医生说道,“既然现在我知道有你这样一号人物在我的辖区内,那么你应该明白我会每时每刻都盯着你。我不仅仅是个医生,还是本地的治安推事。如果我听到任何一句对你的抱怨和控告,哪怕只是像刚才那样的无礼举动,我都会立刻采取有效措施,逮捕你并将你驱逐出去。其他的我也不想多说。”
过了一会儿,利夫西医生的马被牵到了门口,他就骑着马离开了。那天晚上,船长始终保持沉默,再没有吭声,此后的许多个晚上都是如此。(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