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府那儿,给霸天虎收了尸。
霸天虎终究没有熬过三日,如今成了虫。
原本在此盘踞的泼皮,一哄而散。
应天府尹上了一道奏疏,表达了对栖霞渡口的担忧。
朱棣接到了奏疏,看着又是爆炸,又是杀人,不禁皱眉:“京城三凶,又干这些事了。朕恨不得将那三个混账永远关在刑部大牢里。”
“陛下,听说群情汹汹。”亦失哈道:“百官们闹的比较凶,上元县县令周康还说要请辞。”
这栖霞渡口,隶属于上元县,而上元县县令的官声,朱棣听说不错,是个敦厚的长者。
朱棣却只是道:“嗯,朕知道了。”
亦失哈不做声了。
朱棣却道:“你有话说?”
“奴婢在想,陛下让张安世镇栖霞渡口,或许……未必对张安世有好处。此地隶属京县辖下,许多人盯着,这不啻是令张安世得罪百官。陛下爱护张安世的话,可以令他在军中行事。”
朱棣笑了笑,带着几许神秘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渡口是个好东西,以后你会懂。”
亦失哈道:“陛下圣明,既已有深意,那么就是奴婢多嘴了。”
朱棣则是话锋一转,道:“科举之事,太子那儿,预备得如何了?”
“太子殿下殚精竭虑,一直处置的极妥当。”
朱棣道:“你不必为他说话,到时闹出事来,教你如何收场。”
亦失哈便忙拜下,道:“其实……其实……确实争议不小,现如今,举人们议论纷纷,外头都是流言,南北的举人……不少都……都有非议,奴婢担心,等榜一放,怕又要出事。”
朱棣颔首:“静观其变吧。”
朱棣倒是此时想看看朱高炽的应变能力,能否果断。
亦失哈干笑道:“听闻,国子学正义堂的监生也报考了。”
“那个……那个……”
“对,正是那顾成之孙。”
朱棣听罢,大笑:“哈哈……这他娘的……也成吗?”
“是可以的,监生本就与举人功名相当,只是正义堂……从未有人参加过考试罢了。”
朱棣又笑:“倒是其志可嘉。”
见皇帝乐了,亦失哈也跟着乐。
…………
顾兴祖所作的文章,其实已经越来越难了。
尤其是各种眼花缭乱的截题,几乎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
学习是痛苦的。
可是当一个人……学习到了废寝忘食,甚至是麻木的地步。
顾兴祖已经开始渐渐尝到了一些甜头了。
所谓苦尽甘来,便是这个道理。
当一个人将八股的各种做题法熟谙于心,又将四书五经,还有朱熹的集注,背的滚瓜烂熟。
还每日作着各种的截题,顾兴祖居然开始滋生出了某些奇怪的爽感。
“痛快,痛快,我又写完了一篇,哈哈……”顾兴祖发狂大笑。
以至于守着他的张軏,眼睛有点直。
“这一题,还是有些容易了,不过我这文章,破的还差一点火候,以至于承题的时候……有些难以为继,这样容易的题,我竟还无法随心所欲……”
他自责。
可随即又抖擞精神道:“我再做一篇吧,将两篇对照一下,看看哪一篇好。”
张軏忍不住摸摸他的脑袋,看看他有没有什么问题。
顾兴祖却不理会张軏,继续挥毫泼墨。
几个月的封闭训练,最重要的是让顾兴祖完全抛开了外界的干扰。
这几个月很长很长,以至于顾兴祖都忘掉了外头的世界,在他现在的小世界里,只剩下了读书,做文章。
在经历过痛苦煎熬之后,现在的他,对于这些枯燥和煎熬已经滋生了免疫力。
人嘛,总是擅长于苦中作乐。
紧接着,朝廷开始放出了恩科的榜文,科举的日期也已选定。
这是无数聚集于京城的举人们普天同庆的日子,三年之期,到了。
可这对顾兴祖而言,似乎没有什么影响。
他依旧还在作文章,偶尔挨揍。
到了距离会试最后一日的时候,张安世居然心善起来,放了顾兴祖一日的假。
顾兴祖回了家。
而此时,顾成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孙子,心疼地抱了又抱之后,道:”读书一定很辛苦吧,孙儿啊,今日阿爷带你去玩玩,你想玩什么?“
顾兴祖却是摇摇头道:”我还有一道题没破,此题太难,我不想玩,不破此题,我睡不着。”
顾成顿时身躯一震,他感觉自己已经有些不认得这个孙儿了。
“那……那你想吃啥?”
“吃什么都可以……”顾兴祖随口道。
说着,他便一熘烟地回到自己在家里的书斋,开始苦思冥想。
题目太难了,难到了杨士奇都觉得自己眼睛会瞎的地步。
因为科举根本不可能出这样的题,所以杨士奇觉得是在做无用功。
可顾兴祖却依旧心心念念。
他已经习惯了做题。
甚至感受到了做题的乐趣。
这一道题,号称是三截题。
也就是说,是从四书五经里摘抄出来的三个词,组合起来。
就好像后世的作文一样,一般的作文是我的爸爸。
可如果题目变成‘爸爸飞机吃席’呢?
可怕的是,这样的题,你还要符合科举所需的宗旨,你得将三者结合起来,最终写出一篇满纸仁义道德的文章。
并且要求八百字内,一个字不能多,一个字不能少。
杨士奇一度怀疑,张安世是个变态,只是暂时没找到证据。
可顾兴祖……现在却依旧在苦思冥想。
顾成不敢去打扰顾兴祖。
只是这镇守贵族,上马管兵,下马驭民的一员勋臣,此时却蹲在了书斋外的台阶上。
夜深了,看着书斋里的灯火通明。
他忍不住唏嘘感慨,那张安世实在啊,俺孙儿交给他,当真放心。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孙儿……好像有点刻苦得过头了。
子夜时分,蹲在外头的顾成开始犯困打盹儿。
勐地,书斋里传出了嚎哭声。
顾成打了个激灵,连忙冲了进去:”孙儿,孙儿咋了。“
“阿爷,我完啦,我完了。”顾兴祖伏在桉牍上嚎啕大哭。
看孙儿哭的如此伤心,顾成慌道:“咋了,咋的完啦?”
顾兴祖泪流满面地道:“这个题,俺破不出,俺想破了脑袋,俺此前破过一次,可强差人意……再写不出更好的文章了。”
“哎……”顾成总算放下了心,摸摸他的脑袋,慈爱地道:“哎,咱们顾家,又不是那些读书人家,差不多得了。”
他顿了顿,欣慰地接着道:“阿爷晓得你努力了,便足够了,你有这样的心,阿爷便是现在死了,心里也知足了。至于作文章,那是秀才们干的事,他们可厉害了呢,咱们顾家祖宗十八代,也没出一个秀才,你怎么能做出文章来?”
“这文章哪里有这么好写,你看阿爷,虽也能识文断字,可若说作这科举的文章,哈哈……俺八股都看不懂呢,你不要哭啦,你这样已很令阿爷欣慰了。”
顾兴祖却是如拨浪鼓地摇头:“俺……俺读不进书,俺……俺……对不起博士,博士要打的。”
顾成便又安慰他:“孙儿,没关系的,尽力了就好了,早些睡吧,不要熬坏了身体。”
顾兴祖收了泪,还在抽搐,却道:“对啦,明日还要去考试,俺要去睡了!可俺太惭愧了,做不出文章……”
他口里喃喃念。
顾成叹息:“俺们顾家,本就不是读书的料嘛,祖宗十八代的事,阿爷还不清楚吗?那科举……张博士只是随意让你考一考,你别放在心上。”
当夜,顾兴祖睡下。
顾成却是睡不着,辗转难眠。
到了次日清早。
门子匆匆而来,先叫醒顾兴祖,说是张博士几个在外头等着。
顾兴祖忙起身,预备考篮和考试的名帖。
顾成也起来了,可一熘烟,就见自己的孙儿跑了。
顾兴祖登上了车,张安世几个都挤在车厢里。
张安世大叫一声:“今日我立个规矩,在考试结束之前,谁也不许打顾兴祖,尤其是不要拍他脑袋,这话我说的。”
张軏本来要弹一下顾兴祖的脑壳,此时在张安世凶狠的目光下,忙将手缩了回去。
张安世则是拍拍顾兴祖的肩道:“好好考,我们支持你。”
顾兴祖惭愧地道:“我怕考得不好,昨夜……昨夜我文章没写好。”
张安世便骂道:“你看看这三凶,大字不识几个,不也厚着脸皮活在世上吗?你要振作起来,相信我,那些读书人……他们懂个屁科举和八股,你一定可以的。”
顾兴祖只好点头。
考场便在贡院。
经历了搜身,查验身份等等程序,顾兴祖随着人流,进入了考场。
坐在了考棚里,他脑子里还在想着昨日未破之题。
科举要考三日……
主考官解缙等人已经就位,随着一声炮响。
紧接着,文吏举着题牌出现在一个又一个考棚。
题目出来了。
“为政以德”!
顾兴祖不禁瞠目结舌地看着考题。
这题……真和‘我的爸爸’没有任何分别了。
以至于顾兴祖有点懵。
他已经忘了,作这么容易的题,是在什么时候了。
就这……
拿这个来湖弄俺?
顾兴祖稳稳地端着着,立马动手磨墨。
可他心里还是觉得不可置信。
至少在他那个小环境里,这样的题,属于初学者的范畴。
最低难度也是截题。
“我要不要去告诉一下考官,这题太容易了,会显不出真本事?”顾兴祖心里想着。
不过他最后还是选择了不惹事。
也罢,做了题赶紧回吧,俺还要赶着回去将昨日的那题破完呢!
一连三日,时间似乎过得很快。
考试结束。
所有的考生一窝蜂地出了考场。
虽然三日考试考的内容不同,可实际上,此时的考试已是一篇八股定终身了。
所以几乎所有的考生一身酸臭,却都在议论着今年八股的文章。
“此题真没想到,万万不曾想那解学士竟出如此难题,哎……这为政以德……太难啦。”
又有人摇头晃脑地道:“我对此题……倒是有一些把握,只是……一时没想出这是出自论语的哪一篇,等想到的时候,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所以湖涂地写了一篇文章,只怕今次也要折戟沉沙了。”
当然,也有一些颇有把握的。
几个江西的考生聚在一起,这几个都是意气风发。
为首一人,乃是曾棨,曾棨也是江西吉水县人,一直都是吉水才子。
众所周知,当你是吉水县才子的时候,其实你就大抵相当于天下第一才子了。
另一人乃叫周述,也是吉水县人。
还有一个叫周孟简的,此三人,被称为当下最知名的吉水县人物了。
其余还有杨相几个,他们虽都是江西人,倒都不是来自吉水。
大家考完,便相约出来,曾棨提着自己的长袖,一面提着考蓝,那周述朝他作揖行礼道:“子棨兄,考的如何?”
曾棨苦笑道:“哎,考得不好,实在惭愧,贤弟呢?”
周述也遗憾地道:“还是那个样子,笔墨生疏,贻笑大方。”
另一边周孟简感慨道:“是啊,今年的考题太难了,我差一点要交不上卷了。”
杨相则与他们几个吉水人不一样的泰和口音道:“看来我要名落孙山咯。”
这时,一个声音凑了上来,道:“俺觉得很容易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