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跛子站着夫妻二人身后,喉咙上下蠕动,一直慌张的眸子极为清亮深邃,望着那生死离别的一家三口和扶危救困行针如云的苍老医倌,眼神极为复杂。
跛子余光落在一旁的方桌上,方桌上煮好的元宵已经冰冷,三五下酒的荤腥肉味上的油迹已然凝固,碗碟之间,两坛以泥封的黄酒极为醒目。
在这简阳府当了十数年跛子的中年男人微微一愣,脸上跃起一丝极为惨淡的笑意,眼神漠然,极为死寂。
就这么一个恍惚的时间,原本喧闹的小院霍然清净,院内凝神静气,院外哑然无声。
这院内是因为人心,院外,也因为人心。
简阳府东。
一负匣公子拎着三五药囊随着人流起伏,时不时的张望着周遭闯江湖卖艺的把式,借着人潮缝隙瞄上几眼。
嗯,确实有点本事。
昔年在雄州时,陈长歌三人最爱在市井中闲逛,项天成是个豪爽性子,见到闯江湖的把式大多都会豪爽的递上不少银钱,一个个粗蛮汉子见了银钱格外的卖力。
相比于项天成,柳远山则迥然不同,几人起初相识时,柳远山靠着父亲在雄州城积攒的面子,行事颇为蛮横,总能揽着两位兄弟肩头言语上一句在雄州这一亩三分地谁人不得给柳家公子些许面子?
起初时这话喊得极为响亮,可后来传到一柳姓男子耳中可就变了模样,整整半月,这柳远山似是消失了一般,二人一度曾以为这厮又是调戏谁家姑娘让人弃尸荒野了。
上门寻找,才见那柳远山一瘸一拐的出门迎客,自那之后便不敢过甚放肆了,柳远山对于市井之中的江湖把式不太喜欢,心中那点思绪全然被勾栏粉馆勾了去。
任是那些粗蛮汉子把那银枪大石耍出花来,柳大公子怕是都不会看一眼,但若是这街路上有走投无路的青怜歌姬玉指拢捻琵琶,檀口轻启唱上几句,水袖戏服轻扫几下,柳公子便要将囊中仅有的银钱笑着递到人家姑娘手中,还不忘拍着
胸脯与姑娘叮嘱上一句若有困难开口便是,这屁大的雄州城就没有柳远山做不成的事。
相比起柳远山,陈长歌倒是中规中矩的多,不似柳远山那般白日宣-淫,对于青怜歌姬和江湖把式都算是喜好平平,谈不上多欣喜也谈不及多厌倦,反倒对于这江湖卖艺的说书先生情有独钟,听闻那一方书桌一把折扇诉说千古妙谈趣事极为有趣。
想起往日之事,陈长歌思绪轻摇。
几月时间,在雄州市井中厮混了近十年的三兄弟从那塞北之地悄然消失,说不上分道扬镳但是天各一方是稳稳的了,除了上次天门关统领府的彻夜长谈后,几人日后在想见上一面可谓是难上加难了。
短短数月,几人的改变算得上是天翻地覆,还记得那日破庙中,天成眼有热泪的哽咽模样还在陈长歌眼前,也正是那夜后雄州城数一数二的富家公子毅然决然从军而去。
柳远山从贪财好色变成了如今的悍不畏死,其中多少辛酸血泪,陈长歌心中有数。
再反观自己,自从那船上看见那些粗壮汉子对于江湖武人的畏惧起,心头的波涛荡漾便未停过。
胡家老店魁梧店主,老店中的年轻伙计,年过半百却极有风骨的老医倌,还有那丢了老父的青壮汉子。
这几人在这偌大人世看似比蚍蜉蝼蚁还要渺小不堪,可每一人的每一言都可在男人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陈长歌心中思绪与赶赴天门时不同,与二出雄州时也不同。
似乎是那些埋藏在男人心头的雄心壮志豪气干云都被那看不见的尖刀利刃给消磨去了。
民间疾苦。
这本不是个生活在俗事的浪荡蝼蚁该思虑的问题,可对于陈长歌来说,如今这事,无论怎样都抹不去了。
就好似项天成参军那夜所说一般,这便是男儿心中豪气血性吧?
陈长歌不知这事是谁不对,也许是他错了吧,还是这世道本就该如此。
可能对于那江湖武人来说,拳头大就是道理,对于市井小民来说,夹缝之中求生存就是理所当然,对于那头戴官帽身穿官衣的官家老爷来说,保住乌纱便是最重要的事。
他心中升起那名叫为天地正气的念头,就真的对么?
眼下的世道不是他想要的,那他脑中的世道就是别人想要的?
这怕是喋喋不休一生都争论不明白的事。
他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两位师傅二十年来为何从不与他谈论世道和道理。
邋遢师傅总说,这万事该有其中的道理,就好像在雄州无论谁人争吵被老和尚听闻,总会与其说上几句。
虽说这一切不知对错,但陈长歌明白。
有一点,总不会错。
人命固然不贵,但不应当贱如草芥。
走在人群中的陈长歌感觉躺在身后檀木长匣中听寒猛然一颤,阵阵寒气从脊背直冲男人周身,陈长歌眼前一黑万事万物均失去了色彩,眼前拥挤人潮消失不见,脚下步履落得极缓,好似需要身后行人推搡着才可挪动身躯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