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东在省人民医院住的是高级病房,比他在俱乐部的寝室还舒适,只是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淡淡消毒水味道,让他很不习惯,折腾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早晨护士进来换花时,轻微的响动使他突然从梦中惊醒,盯着背对自己的护士那身白大褂懵懂了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医院里。
他习惯地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腕上什么都没有,那块跟了自己四五年的老式梅花表不知道被人收拾到什么地方去了,大概是作全身检查时让俱乐部的人给取了吧。“大姐,几点了?”正在摆放鲜花的护士怒哼哼地扭过头,拧着眉头问:“你觉得我象大姐吗?九点半了。”说着她利索地花插好,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原来是个小姑娘,看着小护士自己收过腰身的白大褂,欧阳东笑了。门口传来几声对话,小护士推开了门,“你的朋友,你见不见?”欧阳东搓搓依然有些发淤麻木的脸,点点头,“让他们进来吧,我没事的。”
来的是尤盛向冉和俱乐部办公室的女秘书,他们带来了好几篮水果。
“昨天的比赛怎么样?”他们还没坐下,欧阳东就焦急地问。“赢了,二比一,”尤盛一面坐下,一面习惯地准备点烟。“这里不许抽烟。”还没离开小护士冷冰冰地说道,严厉苛刻的目光逼着尤盛悻悻然收起烟盒和打火机,然后她才轻轻地关上了门,滴滴答答的脚步顺着安静的走廊慢慢远去。
“这小姑娘蛮歪啊,”尤盛给自己找着台阶,支使着向冉,“去,把门锁了。”又一次摸出烟点燃,美美地吸了一口,才问道:“看样子你没事了吧?”这话是对欧阳东说的。欧阳东坐在床上来回转转脖子,“没事了,就是脸上还有点木,比昨天好多了。”说话时脸颊骨还是有点痛,不过这应该不是大问题。“那就好,我还真怕昨天那一脚教你爬不起来了,”尤盛从裤兜里摸出一张报纸,“想看看你昨天的形象吗?”
报纸仅仅是体育版,还没打开就看见一竖栏标题,黑底白字粗大醒目:“屠龙!”字是草书,可能还经过处理,“屠”字看着就很凶煞,“龙”字却显得畏缩。还没看完欧阳东就笑了,这些记者真会鼓吹和煽动,不过他那次即兴的表演倒是写得很生动。报纸另一边是一段新闻,题目是“海南海龙恼羞成怒,本城九园主力重伤”,并且配发了三张照片。照片很清晰,而且全是彩色的,第一张是欧阳东抢前射门那瞬间;第二张是对方那一脚正正踢在欧阳东脸上,他被踢得侧身后仰;第三张是在一群球员裁判之间,两个球场的工作人员把瘫软的欧阳东抬上担架,从人丛的缝隙中可以看见欧阳东那张鲜血淋漓的脸和他软绵绵垂在身侧的手脚。
“怎么,那个踢我的人没事?”粗略地看过关于昨晚比赛的报道,欧阳东愕然问道。“他是存心的。”那人当时的凶狠眼神他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动作也没有丝毫的犹疑。
“就只是个口头警告。”向冉愤愤地说道,“齐明山也说他是故意踢你的,再怎么解围也没那踢法,再说他看见你顶上去连个收脚的动作都没做。”尤盛摆摆手制止了向冉,苦笑着说道:“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好在东子你也没什么事,以后一定要注意,足球场上这样的黑心事黑心人不少,你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说着他转了话题,“这里挺不错啊,什么都有,比咱们俱乐部的条件都好。既然你都来了,那就在这里多住两天,反正我看你平时训练也是出工不出力。”欧阳东不好意思地笑笑,“哪里啊,尤指导,我平时训练总提不起劲。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上场就特别有力气,也特兴奋。”
这点尤盛早就观察出来了,有些运动员是平时出成绩,另有些是比赛出成绩,欧阳东大概就是后一类人,平时训练就跟着别人做,也不怎么见水深水浅,一到场上立刻就是另外一回事。这样的队员,越是关键性比赛,他越能发挥出高水平。“昨晚你在场上玩的那几脚花活,几时练的?看着挺象那么回事嘛。”向冉一听也来了劲,“就是就是,他们都在打听你以前是哪里的。我说你是踢野球出身,他们楞是不信,还是尤指导出来证明他们才不再说什么了。不过我瞅他们那样,多半……”他瞧瞧尤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吐吐舌头一笑。
尤盛也不以为意,笑道:“他们多半是半信半疑吧。别说你们,我也在怀疑。东子,你这几手是怎么练出来的?”欧阳东笑道:“真没练过。前几天晚上看电视里放哪一年的美洲杯集锦,有个球员就是这么做的,当时印象挺深。昨晚和那海龙七号一对一时就顺势用上了。这样做可真麻烦,差点没把我自己先晃趴下。”
“只是看电视?”尤盛和向冉面面相觑。
临走时尤盛再三叮嘱欧阳东好好休息,九月一号和本城顺烟队的比赛他就不上也没关系,反正现在九园两战积六分名列各队之首。其实下一场和顺烟的比赛怎么打,集团公司的头头们都在挠头,这场比赛到底是胜是平是负,尤盛都在等通知。顺烟并不仅仅是个足球俱乐部,虽说它背后只是市烟草公司的烟厂,实际上它是市里搞的一项精神文明工程,受到省市两级政府的高度重视,因此,它的足球队里不但集中了以前省足球队的骨干力量,还引进了好几名有实力的当打球员。它的目标只有一个——冲甲。可惜流年不利,热身赛时打一场赢一场的顺烟队,到了乙级联赛西部赛区决赛时却是踢一场输一场,到昨天下午为止两战皆负积分为零,一点也看不出个“顺”字来。
送走教练和队友,欧阳东没再躺回病床,他走进阳台。这里是省医院住院大楼的十七楼,站在小小的阳台上,凭栏四望,鳞次栉比的楼宇大厦,匆匆蚁行的男女行人,来回穿梭的滚滚车流,半个繁荣浮华的大都市尽收眼底,错落的高高塔吊正在把城市的脚步向外不断延伸;再远处,在盆地的边缘,晴朗无云的天际影影绰绰可以望见起伏叠嶂的群山,从那里向南走数百公里,就是他生活了整整十八年的家乡。不知道舅舅舅妈和幺妹子他们现在怎么样了,等打完比赛,自己无论如何也要回去看看,自打踏进大学的殿堂,自己有五年多没回去。
“咚咚、咚咚”,病房的门被人轻轻地叩响,欧阳东答应一声,并没有回头,他以为是那个铁面无私的小护士,想起小护士瞪着尤指导时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他就不禁有些好笑,心里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话,“县官不如现管”。
“东子,你怎么不好好地在床上躺着,干吗跑阳台上去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背后焦急地数落他,糟糕,这不是那小护士,是殷老师殷素娥,他的房东。“殷老师,您怎么来了?”
把欧阳东撵回床上躺下,再细心地关上通向阳台的门,殷素娥这才把自己带来的保温食盒打开,一大筒热乎乎的鸡汤里浸泡着两只鸡大腿,扑鼻的香气立刻弥满整个房间,欧阳东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快,趁热吃。”她一面皱眉拾掇着尤盛抖落在茶几上的烟灰,“这是谁啊,怎么在这里也抽烟?”一面把胡乱摆放的几蓝水果归置好,转身看到欧阳东捧着塑料碗痴痴楞楞地发呆,她问道:“怎么,是不是太烫了?路太远,保温筒又小了,带不了许多,就给你带了一对鸡大腿,别的留给小昭了。天气太热,东西多放一会就要坏。你要爱吃,我就再给你做。”提到女儿,她尴尬地笑笑,女儿对欧阳东一向有成见,从来没给欧阳东好脸色。“你怎么不吃?你受伤了吃这个最补。”
欧阳东低头捧着食盒,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热热的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我吃,殷老师,我这就吃。”混杂着泪水的鸡汤和鸡肉,欧阳东无法感觉到它的滋味……
“我还得赶紧回去,我没请假偷偷来的。”殷素娥笑笑道。守着欧阳东吃完,她赶紧收拾起碗盘筷子,走到门口,突然又掉头走了回来,“你看我这记性,还有件大事都给忘了。”她从兜里拿出几张钞票,放在床边的小桌上,“这是三百块钱,你自己拿着买点营养品什么的补补。我要是能有时间,就再来看你。”
欧阳东怔怔地发愣。殷素娥已是自顾自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