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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东猜测的没错,在来省城之前,袁仲智确实和叶强联系过,而且也在电话里提到欧阳东的事,两人都很关心欧阳东场上场下的种种表现,只不过袁仲智是出于一个主教练对队员和球队的责任,而叶强这方面,更多的则是出于朋友之间诚挚的友谊。他甚至在电话里为袁仲智出谋划策。在叶强眼里,袁仲智是一个很有本事的教练员,要不,一年多以前,那个操作欧阳东以租借形式从省城转去莆阳的巧妙招数,他怎么可能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便想了出来。
叶强的家在四楼,从客厅里的摆设就能看出这个家庭的窘迫,地板只是用水泥抹的平平整整,客厅里也几乎没什么象样的家具,三四把椅子和一张新桌子折叠起来靠在墙边,在客厅的一角摞着几个方方正正的大纸箱,怕有碍观瞻,便用两匹白布从顶上遮掩下来,只是布没有掩得那么严实,从缝隙中还能依稀看见“长虹”、“海尔”这样的招牌字;两把带皮靠垫的木质沙发和沙发间的茶色玻璃茶几大约是客厅里最好的摆设;茶几上还放着一个白色搪瓷大茶缸,茶缸上有一排红字:“市公交标兵”,因为很有些经历过一些岁月,茶缸边沿不少地方已经碰撞得露出黑乎乎的金属底。
这就是叶强的家?一个经纪人的家?
看着叶强一瘸一拐地去厨房里拿杯子,又翻箱倒柜地找好茶叶,欧阳东就象半个主人一样给袁仲智让座,自己搬过一张折椅,就坐在一边。
叶强也没和欧阳东客气,给两人一人泡上一杯上好的花茶,就坐在另一张木沙发上,还没开口,袁仲智就先说道:“老叶,你这房子看着也是新房呀,怎么就没好生装修一下?这屋子里也该布置布置吧,你又不是拿不出那个钱。”
叶强尴尬地笑笑。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也有自己的难处。
欧阳东便在一边笑着说道:“刚才那租书店就是叶老师自己的,买店铺就花了十几万。省城里有拆迁规定的,象叶老师以前那居住面积,拆迁后还住不到现在这么大,他自己又贴补了三四万。又给一家人都买了保险。这么一来二去的,我们几个队员的中介费和他们一家的拆迁安置费就花得差不多了。”
欧阳东的解释让袁仲智腾地红了脸,他嚅嗫地张张嘴,“这是怎么说的,”。他的确是没想到,作为一个在足球圈里也小有名气的经纪人,叶强的家境会是如此一个寒酸景象;当初他从方赞昊那里听说,在他成为陶然队主教练的过程中叶强分文未收时,他还以为是叶强看不上这份中介费用——因此上他今天登门拜访叶强,只是在街边买了一个水果篮,——现在看来,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
现在轮到袁仲智尴尬地笑起来,他立刻就变得手足无措,那篮子水果实在是称不上一个“谢”字。“老叶,你看,我大老远跑来,也没买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你家里竟然会是这般光景,”他说着说着自己便收住话头;再说下去,不但叶强这个主人和他这个稀客会难为情,连带欧阳东也会因为他那四边不靠的言语而坐不住。可他身上也确实没揣多少钱,他压根儿就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那十几张票子摸出来,只会让大家更难堪。
谁都不知道这个时间该说什么,本来热闹亲密的场面突然间冷下来。
那扇贴着无数小小花纸片的卧室门忽然推开了,叶颖在门缝里探出头来,外面客厅里闹哄哄的,让她没法安心看书,她想瞧瞧家里到底都来了些什么客人。欧阳东是他们家的熟人,那另外一个一脸斯文的叔叔是谁哩?那叔叔长得可真帅,比欧阳叔叔还要帅气。
叶颖的出现让大家都暗地里舒了一口气。
“小妹,你过来,”叶强招呼着女儿,“这是袁叔叔,快喊人。”
“袁叔叔好。欧阳叔叔好。”叶颖嗓音甜甜地喊道。这小女孩长得象极她妈妈,瘦瘦的瓜子脸上也有一个深深的酒窝,笑起来让人觉得很甜。只是眼神里有一丝对陌生人的戒备。
“好乖的小丫头,”袁仲智脸上的笑容是真挚的,“告诉叔叔,你今年多大了?”自打结婚起,他就一直想要一个女儿,可他老婆却至今也没有给他生养一男半女,这事就成了他心中深深的遗憾,虽然我们不能断言这会影响到俩人的夫妻感情,可没有孩子,也确实让他们夫妻间少了一条联系的纽带;这次来莆阳,他爱人就没有一起跟来。
“八岁。”叶颖轻轻地偏了一下头,似乎想躲避袁仲智的手,“十月份我就九岁了。”她骄傲地说道,似乎再长大一岁,她就能够不再被这些大人们称为孩子了。
叶颖那煞有介事的模样让三个大人一起笑起来。
就在叶强向众人夸耀他女儿背唐诗的本事时,他的哑巴老婆手里拎着两兜啤酒,引着一个啤酒摊的小工走进来,那小工手里还端着一个碟子叠碟子的塑料托盘,碟子里全是各种花样的荤素熟食,凉拌三鲜、卤猪头肉、花生米、剁成一截截的鸭颈……林林总总地摆了一大方桌。
“你就别在这里添乱了。你去厨房里把这些东西再炸一遍,”叶强四下里寻找开啤酒瓶的启子,又翻找着盛啤酒的玻璃杯子,就回头对袁仲智说道,“我老婆可是做得一手好菜。平常我们一家都难得上外面买做好的现成东西,全是我买回来让她做。”有个勤快能干的好老婆和一个听话上进的好女儿,这是叶强这辈子最自豪的事情,几乎每逢家里来个陌生的客人,他都会寻个由头把这两件事给搬出来显摆显摆。“都别在那里坐着了,快过来,咱们先吃着,那些要回锅的菜我婆娘做好就给我们端上来。”看袁仲智和欧阳东都有几分迟疑,叶强又说道,“她们娘儿俩都是吃过的,就咱们三人还没吃。”
欧阳东就笑着过来帮叶强用热水涮玻璃杯,又望杯子里倒啤酒。
袁仲智把钱包里那十几张整钱都摸出来,便往叶颖的手里放。“叔叔这次来,没给你带什么礼物,这些钱你自己拿去,瞧见什么好就给自己买,好不好?”叶颖急忙把两只小手背在身后,瞄瞄那一叠钞票,又转过头去看她父亲。
“老袁,你怎么这样做哩,她还是个小孩子,不能给她这么多钱。”叶强嘴里推辞客气着,说了两句便转了口风,“小妹,你还不谢谢叔叔?”他知道,袁仲智这钱是假借着女儿的名义谢自己的,虽然不多,但这好歹是他的心意,要是不收,反而会让袁仲智多心。在他心里,他倒真没把介绍袁仲智去莆阳的事当作一回事:帮莆阳陶然俱乐部和方赞昊,就是帮欧阳东和向冉,同时也是还袁仲智一个人情——自己今天能过得这么顺溜,还不多亏人家袁仲智当初那个“租借”的好主意?再说,眼前自己还有两件事得袁仲智帮忙哩,一个是欧阳东的事情,还有一个,就是甄智晃的转会事宜。年前转去广西漓江俱乐部的甄智晃,去年还在莆阳时谈了个在市场做专柜的女朋友,本来他一向处理这种事情时总是吊儿郎当的,偏偏这回却认了真,居然就割舍不下那段感情,这几天电话里哭着喊着央求叶强,想办法再把他转回莆阳,哪怕是倒贴点转会费也行。眼看着转会市场就要开放,可叶强还没想好该找谁去说,是先找方赞昊哩,还是先找袁仲智。
叶强老婆的厨艺确实非同凡响,那一根根长长的卤鹅翅被她剁成拇指般长短,也不用多少油,就合着绿油油的青椒片在锅里翻炒几转,便重新盛在碟子里端上桌,油漉漉的鹅翅肉和青碧碧的海椒,只是看着,就让饥肠辘辘的袁仲智和欧阳东忍不住大吞口水,也不等叶强让,两人就抢着伸过筷子,一人捻起一段,吃得嘴边手指都是油。
叶强老婆又从泡菜坛子里捞出几块嫩姜,细细地斜切成长长薄薄的姜片,又用自家做的海椒酱和味精酱油等诸般物事拌和一番,端到桌上来给大家佐味。这本是叶强家早饭时下稀饭馒头的平常小菜,却让吃惯韩国泡菜的袁仲智大呼过瘾,那一碟子泡姜几乎就被他一个人包圆,仔细地把最后一片嫩姜挑来吃完,还眼巴巴地央求叶强婆姨再给他做一份。
欧阳东能喝酒却从来不抽烟,现在是联赛期间,他喝酒也很有节制;叶强和袁仲智都抽烟,但是在酒上面却都不行,三个男人也不相互劝酒,只是一边吃喝一边聊天,话题却再也离不开足球。三人背景不同际遇不同景况不同,倒也找到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那年的乙级联赛西区小组赛,还有之前在金色山庄举行的那几场足球赛,这些都是三人共同经历过的事情,现在再回想起来,也别有一番气象。酒到酣时,叶强又瞅空叫女儿出来献宝,背诵一首她新近背下的唐诗——《蜀道难》。
“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
三个男人都住了酒,静静地听八岁女孩朗诵这脍炙人口的名篇,在叶颖抑扬顿挫的琅琅稚嫩童音中,依稀间,就仿佛看见当年诗人站在高山之颠,俯仰蜀道的奇异风光壮丽景色,感慨万千……
“你真是四十万买下的这房子?值!”袁仲智四下打量着全西式风格装潢的客厅,由衷地赞叹道。一套铮明瓦亮的红木沙发带茶几,在亮煌煌的灯光下闪着殷红的幽光;正对沙发的是一台大彩电,两边还立着喇叭,电视下的柜子里依次摆放着录象机和VCD机,电视机上面乳白色的墙面上,用起花的长绳挂着一对黑黝黝的野牛角;墙角放着一台时新的空调,空调边放着一大盆郁郁葱葱的盆栽。客厅很大,在进门的右首边,用不锈钢做了一道半人高的金属栅栏,把吃饭的餐厅给单独分出来,餐厅一角,还在墙里嵌进一个不大的小酒橱,用玻璃隔着几格的酒橱里很摆了几瓶白酒洋酒,还有两三个倒扣着的高脚玻璃杯。虽然还没走进卧室去参观,可这里和叶强家那寒酸的客厅一比较,登时让袁仲智生出一种异样感觉。
刚才从叶强家告辞时,叶强似有心似无意地问袁仲智,晚上找到住的地方没有,在听见袁仲智准备连夜回莆阳的回答后,他随口说道,“你喝酒了,最好别开车跑那么远的路,要不,你就住在我这里?我叫我婆娘和女儿睡,咱们俩挤挤。”
这哪里是他们俩挤挤,这分明就是在挤欧阳东。谁都知道,欧阳东在省城置办下好大一套好房子,四室双厅双卫,还是五通,这年月通电通气通电话就不错了,他那里还通光纤通网络。叶强把话说到这地步,欧阳东只好把袁仲智揽到他那里住。
“想不到你这房子装修得这么,这么……”袁仲智顿了两下,也没想出该怎么形容,可他话里的感叹意思欧阳东也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这不是我装修的,我买来就是这样,几乎没动过。”欧阳东忙着打开空调,又忙着给袁仲智倒水,抽空他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我朋友本来想把这里作为结婚的新房的,可后来出了点变故,他就转卖给我了。”乍一看见这房子的室内装潢,刘源的审美能力让欧阳东也大吃一惊,可没人知道,这是刘源那小情人的手笔。一心想让情人高兴的刘源假托有个朋友要装修房子,缠着她设计了这么一套方案,本想着将来结婚时当做新房,可那势利的女人一脚就蹬了刘胖子,另寻了高枝。可恨又可怜的刘源啊,这房子他就没能住上一天。
袁仲智不知可否地点点头,刘源的事情和他没关系,他也没那份好奇心,可客厅里飘荡着的一股子芬芳气息让他有点疑惑,而且,茶几上那个小巧的彩色传呼机也不可能是欧阳东的东西吧。
“你和你女朋友住在一起?”
欧阳东也注意到传呼机,粟琴这家伙出门时怎么就忘记带上这个?
“不是的。我一个朋友最近和她家里人闹点小矛盾,一气之下就跑来我这里。我和她真没什么的,她就是一个女球迷,”欧阳东结结巴巴地急急辩解道,“其实,她连球迷都不能算,只是曾经喜欢过足球吧,我和她之间就是朋友而已,很普通的那种朋友,”他不知道该怎样解释他和粟琴的关系,他连她的手都没牵过。不,不对,是他从来没主动牵过她的手。
袁仲智笑着摆摆手。他信欧阳东说的话,别的不说,他那份惶急的神情就让他相信,欧阳东和那个住在这里的女子没什么特别的关系。
欧阳东也住了口。
两人一时都没再说什么,只是一人抱着一杯茶水默默地想心事,或者,想想接下来该说点什么打破这片刻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