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脚冻得麻痒的疼,握不住,不得不踩着尸体双手用力。剑猛的被拔出时,喷出的血溅到了她的脸上。
她没有管,只将靴子在尸体身上还算干净的地方碾了碾,擦去靴底的血渍。而后踩着冻结的河面,蹒跚的往岸上去
——雪越发大了,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尸体彻底埋住。等到雪化时,军中寻见此人的尸首,该消失的证据早就消失无踪了。
报仇了,韩娘想。
但策划杀人时的冷静自持,杀人时的暴怒失控都已消散无踪,大仇得报的快感却迟迟不到。
她只感受到无尽的空虚,和突然爆发出来、无法克制的悲痛。
再也见不到他了……曾经总也无法感到餍足的野心,曾经设想过的令人血脉贲张的未来,甚至曾经被否决的那不合她的期待但如果是和他在一起好像也未尝不可的晴耕雨读、儿女环绕的平凡人生,已都随着他的死去而变得毫无意义。从今往后,她的生命里再也不会有这么个人了。
少年一直认为是他在追求自己配不上的姑娘。却不知从很久之前,也许久到重逢那日,也许更久到年幼时第一次相见,她便知道自己喜欢他。
他或许还曾为自己配不上她,而有过也许无法和她在一起的心理准备。可是她是这么顽固不知变通的人,一旦认定自己想要和他在一起,便再也不去设想没有他的人生她该怎么去度过。
她笃定,她想要的也许得历经磨难才能得到,但最终一定会得到。所以她对未来所有的展望、所有的期待里,都有他的存在。
可现在一切都已被摧毁了。纵然聪慧、顽强如她,也无法挽回无法补救。
她已失去了自己的归宿。
在他死去那么久之后,在终于大仇得报的这一个夜晚,她独自一人坐在荒山野岭的河边,蜷起身子撕心裂肺的痛哭起来。痛哭他的死去,也痛哭自己的独活。
和她以往每一次逃家一样,这一次家里替她打理得很好——没有人知道她又跑出去了,也没有人为她突然再次出现而大惊小怪。
当然她的父母依旧不忘训斥她:快要成亲的人了,这坏习惯再不改迟早出乱子,婆家可不会这么容忍她。
韩娘冷眼看着他们色厉内荏的模样,心中冷笑着,暗想,早就出乱子了。
那人的尸首终于被发现了。
说是战死。
天子优待世勋之家,追赠了封赏。但知悉内情的人都知道,他是违反军规擅自出营地打猎,不巧遇见了游寇,被人劫杀的——死前身上衣服财物都被剥光了。
无人怀疑到韩娘身上。
但邢国公痛失长孙,不知该向谁讨债,终于迁怒到韩娘身上。带人来到韩家,逼迫韩娘入门守寡——若不是韩娘明明无心嫁他,却偏说若他这次出征能打下胜仗,在天子面前述功领赏,她便答应婚事,他也不会去向太子讨要差事,随军出征。如今他因此而死,韩娘却不受丝毫牵连,叫他们如何咽下这口气?
同殿为武将,被人如此欺凌到头上,谁能忍受?但邢国公家门显赫,又正在办丧事,摆明了要不计代价,韩家也不敢强硬应对。
只将道理说尽——不论韩娘是否说过此类话,没定亲就是没定亲。便是天子来评论,也没有让没定亲的闺女给人守寡的道理。
但邢国公只撂下话来,交人,她是我家的寡妇;不交人,她便是害死我孙儿的仇人。不信长安城有谁还敢保她——她照样得守一辈子活寡。
韩娘在帘子后听他们说话,忍不住掩唇失笑。旁人问她笑什么。她说,嫁是嫁不出去,可若打起邢国公府孙媳妇的招牌开门纳客,倒也未必有多清冷寂寞。
他父兄在前,闻言勃然失色。邢国公气得一口痰涌上来,差点憋死过去,非命人拿她来杖杀了不可。
韩娘在帘后面不改色的弹着指甲,随口吹去浮尘——什么名声富贵锦绣前程,她早就不在乎了。
邢国公终于被人抬了回去。
她阿爹摔开帘子,面如修罗,上前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上。喝令她的大哥韩荐之——“给我审!”
真不愧是她阿爹,韩娘想,不过一句话之间便已回味过来。
她的大哥还懵懂无知,“审……审什么?”而她那个看上去不务正业的二哥,却显然也已意识到了什么。
“——审她!”她阿爹气恼道。她的母亲想说什么,却被硬堵回去,“不准求情!这个祸害气死我还不足,她是想来灭我满门啊!我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摊上这么个冤家!”
韩娘只仰头望着他,眼睛里水光明亮,带足了傲慢的嘲讽。
——少年是被那人杀的不错,但决计不会是他一个人谋划的。
她的父兄事前势必提供了不少方便,而事后,他们身为主帅若不替他隐瞒,他也没能耐在谋杀亲卫后还能全须全尾、毫发无伤。
韩娘知道,她一直都知道——她的父兄也许比亲自下手的凶手更期待少年的横死,是她害了他。
明明知道自己是他们谋取荣华富贵必不可少的棋子,却还胆敢爱上一个毫无前途的寒门子弟。
明明连自己的命运都还没握在手里,却逼迫他为他们的姻缘出生入死。
明明已伙同所有凶手害死了他,却依旧舍不下安逸,舍不得性命。
但是太好了,她愚蠢而又残忍的父亲和哥哥们,终于察觉到了——她对他们的痛恨。
她终于能同她割舍不下的这一切,做一个彻底的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