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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墙高耸, 长巷逼仄。
云秀跟着一点萤光,走在窄窄的巷子里。
地上积雪并未仔细清扫过,残雪融而复冻之后,结了一层砂样的冰,踩上去嘎吱嘎吱的作响。
附近并无巡视或守卫的士兵——事实上除了偶尔落在墙瓦上歇脚的雀子, 根本就没什么活物往来。
云秀便也不必谨慎的潜行。
她边走边打量着四周, 疑惑大明宫中竟也有这么荒凉僻静的角落——然而再想想, 中朝战乱中大明宫也曾遭遇兵隳,战后百十年间几经修缮才渐渐重焕荣光,也难免遗下几处荒败的废屋、驻留几批百十年前的亡灵。
那点萤光浮浮沉沉的往前飘行, 来到一处院落前,终于停了下来。
那院子里倒颇有些人气,庭中空地上辟了几畦菜地,种了些矮小耐冻的菠菜韭菜。角落窗子和矮墙上挑着竹竿, 上晾了几件旧衣服。
很有些寻常百姓的气息,却全然不像是弑君者的寄身处。
但萤光确实停驻在此处了。从浴堂殿天子被弑杀的房间里取出的萤光, 说白了就是死去天子遗留的碎魂——是察觉到受自己栽培提拔的贱奴竟敢弑君那一刻, 天子的暴怒。跟人不同,鬼魂清明直白得很, 认不错自己要找的人。陈玄志肯定在这里。
……看来, 是那个小嚣张在唬人。
——陈玄志被打发到这种地方, 可见新天子和他的同伙们根本没打算从他口中问出些什么。这哪里像是要供出十四郎的样子?
但保险起见,云秀决定姑且进去探一探。
推门进屋,便见个蓬头垢面的消瘦男子惊恐的回过头来——他正蹲在供桌前, 脏黑干枯如爪的手里还抓着块冷蒸饼。
看到云秀后,他睁大了眼睛,干巴巴的咽了口干粮。
浮在一侧的萤光忽的躁动起来。
——这是陈玄志。
看上去……像是被十四郎给打坏了脑子?但云秀从他身上感受不到癫狂或者痴傻的气息——凡狂乱呆傻之人,魂魄和正常人往往都不大一样。燥乱、破碎、缺失……异常得一目了然。可这个陈玄志,除了掌管奋勇的魂魄略动荡了些,其余都和常人无异。他最多是惊惧了些、多疑了些,离发疯变傻还远着呢。
是装傻?
可是他为什么要装傻?大明宫不是他老窝吗?新天子和那些得势的宦官们不是他的同党吗?只要把十四郎供出来,他不是就没后患了吗?
——这些宫斗的人做起事来,真不是正常人能看得懂的啊!云秀想。
虽说不懂陈玄志为什么沦落到要装痴呆的境地,但有一点云秀还是懂的——装疯的人往往处境险恶、求生欲强,并且比她擅长攻心斗智。
她原本是来让陈玄志闭嘴的。但此刻再迟钝也意识到了,此事另有隐情。让他闭嘴之前,最好先撬开他的嘴。
云秀有云秀的心思,陈玄志也有陈玄志的心思。
听到声音时他确实受了惊吓——一半为真,另一半为演技。但等他回过头去后,属于演技的那一半就卡住了。
这是见了超出想象能力的美貌时的正常反应。面对这种连天光都照亮了的美貌,陈玄志有些头晕目眩。
待眼睛稍稍能适应之后,他才开始思维迟缓的疑惑——这种层次的美人,为什么会来到这么荒僻的地方。是来杀他吗?还是来套话的?是谁派来的?不……应当真的是仙女吧。谁会派这样的美人来对付他这个脑子坏掉的人?
而后他便听那美人说,“我是神仙。”
陈玄志:……?
云秀道,“我是神仙。”她不擅长拐弯抹角的套话,但她还是很擅长恐吓的。她抬手点了点了身旁躁动的萤光,为它注入灵力,“我是来替这个人向你寻仇的。”她说。
那萤光骤然便化天子的模样,面色青黑、口吐红舌、颈缠绳索。见到陈玄志的瞬间,怒目圆睁,双手化作利爪,向他扑过去。
陈玄志是装疯,却不是真疯。立刻吓得惊叫,后仰摔倒在地上。
云秀抬手,安抚住了愤怒的怨灵,问道,“是这个人勒死了你?”
那残魂太碎了,只承载了片刻间的愤怒而已,根本无法沟通。云秀故意跟它说话,其实是为了给陈玄志开口的机会。
残魂在挣扎,吼叫。云秀假作听懂了。
而后便看向陈玄志,“他说是你杀了他——你还有什么想辩解的吗?”
景王李沅正在母亲王德妃处听从训导。
和出身名门的太后郭氏不同,王德妃出身闽越偏远之地,父亲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令。在东宫时只是个侍妾。搬进大明宫后,对于自己生育了长子,却没有被册立为皇后一事,王德妃没有任何不满。不但没有不满,反而还有大大的不安。
也不是没人恭维她,说她迟早会被册立为皇后之类,但王德妃都谦恭的挡回去了。私底下还用闽语向儿子抱怨,“太后当年都不是皇后,我哪里配当皇后?她们明着恭维我,实际是恨我呢。”又言辞谆谆的告诫儿子,你要学学你阿爹当年,当皇子不能这么嚣张。你怎么能大街上就和宁王吵起来了呢宁王是你叔啊他还是你爹亲手带大的之类……
李沅一面唔嗯的应着,一面心不在焉的扣着皮扳指玩。心想学他阿爹?这可真是了不得的大胆提议。让他阿爹知道了不知是会感到欣慰还是会背后惊起一层冷汗呢?
拖延到自己也不耐烦时,终于有人悄悄近前向他回话,“……殿下,人出现了。”
李沅倏的站起来。先向母亲行礼道别,琢磨着自己日后当不能常来了,也没忘提醒,“您多说官话少说闽语吧。您一说闽语,这殿里除了我听不懂,旁人全都听得懂。”而后在他阿娘回味过来之前,便带上人匆匆离开了。
李沅确实在唬人。他去见过陈玄志,知道陈玄志是什么状况——他被打坏了脑子,却没被放出宫去,而是丢给个杂役宦官看管着,形似软禁。
他直觉陈玄志是装的,越发意识到背后真相不堪细思。
但他依旧想要知道。
他其实也没那么确信十四郎会比他知道得更多,只是潜意识里他明白,若这世上除他之外还有谁会深究此事,也只十四郎而已——他这个年纪这种性格的少年,做着不合时宜的事,却隐隐期盼能有个同样混不吝的同党。
他边走边问,“认出是谁的人了没?”
“这倒没看出来。只知是女子,发现时人已在掖庭了——也不知是怎么进去的。”
“没让她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