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会想知道潘德的本质?”
“就算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过去与现在的时空在朦胧中交叠在一起,恍惚间基亚仿佛又回到了王城的皇家医院,他看到埃修躺在病床上,施耐德肥胖的虚影笼罩着他,两人的脸时而重合时而分裂,五官倾轧在一起。埃修平静的声音穿透了互相覆盖的幻影,将现实与虚幻牢牢串在一起。基亚夹在两者的边缘中,陷入沉思。
“我在大图书馆的最后一课,是关于潘德的本质的。那节课异常简短——可能是因为父亲急着要带我赶往卡林德恩平原,也可能是因为本来就没别的可以讲——短得只有一句话:潘德的本质不是刀与剑,血与火,而是穷尽复杂的人心,比神兵利器更锋锐,比尸山血海更恐怖——最后两段还是可有可无的修辞。”基亚笑了笑,“后来,在刺杀奈德·格雷兹时,我深刻地领会了这句话,并开始觉得这种本质的世界,有点黑暗,还有点恶心。”
“你的老师很有见地。”埃修说,他没法点头,只能眨了眨眼表示某种程度的认同。
“那你呢?你觉得潘德的本质是什么?”
“是‘残酷’。”埃修直视着基亚的双眼,可基亚却隐约觉得埃修目光的焦点始终对不上自己的眼神,他突然悚然地意识到,埃修是在凝视着自己眼瞳中他自己的倒影!埃修并不是在同他说话,他是在……与他自己对话!
“我的父亲——我已经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了,只知道雅诺斯的街坊们都喊他老巴兰杜克,喊我小巴兰杜克。父亲没什么别的爱好,就是喜欢一天到晚的泡在酒吧里,操着一口中部大平原口音的潘德通用语,跟帝国人吹嘘自己有一个何其显耀的祖先——好像叫巴兰杜克侯爵?”
是伯爵,“巴兰杜克”这个姓氏还是由卡瓦拉四世赐予的。基亚默默地想。但他没有出声打断,只是任由埃修继续回忆。
“再后来,马略开始清洗潘德的旧贵族,住在雅诺斯的我们自然不能幸免,成了首当其冲的第一批。那天晚上,一支暗影小队举着火把砸开了我们家的大门——”
不对啊,发起清洗的人是新帝国政策的推行者马略,执行者怎么会是暗影兵团,古帝国传统的捍卫者?基亚微微一愣,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
“——父亲发了疯一般的堵住大门,他手中甚至没有像样的武器,就挥舞着一把新买的菜刀,然而他却整整拖了暗影小队整整五分钟,甚至砍伤了一个暗影十夫长。直到老酒鬼抱着我从后门离开前,父亲还在挥舞着他的菜刀。老酒鬼也不知道能带我去哪——或者说他懒得动脑筋去想——索性带着我住进了雅诺斯的角斗场。在那里,他开始教我战斗的技巧。”
“而你开始跑题了。”基亚尴尬地咳了一声,“这跟你所谓的残酷本质有什么关系?”
像是从梦中惊醒,埃修的眼神出现了片刻的恍惚:“残酷?对了……潘德本来就是一个残酷的世界,逼得每个人都不得不握住刀剑去伤害别人。周而复始地循环又循环。我想撕碎这个循环,怎么办呢?”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好像还是只能握住刀剑。可是撕碎了之后呢?我是否还会处在更大的循环之中……”埃修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音节淹没在他轻微而平稳的呼吸声中。
他沉沉地睡过去了。
基亚又在埃修身边坐了一会,思考着两人之间关于潘德本质的对话,它开始得突如其来,结束得莫名其妙,最后只留下一段悲伤的回忆与迷茫的尾韵。埃修·巴兰杜克,你究竟想跟我说些什么呢?基亚不自觉地用上了全名,因为他发现,他与面前的同龄人之间,横亘着一道深深的沟壑。基亚站在这一头,背后是静默的黑暗;埃修站在另一头,背后是滔天的血海。
两人中间是幽邃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