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乾元学宫掌灯的僮仆进入书楼,只见楼中学士几乎都已离去。只有一名女子,在西窗书写,另一边,则是李澹,独坐窗前,对着一卷竹简看得入神。
僮仆对那女子行了一礼,又看向李澹。瞧那竹简,最多能写个万来字,顶天了,还得是蝇头小楷。可从一大清早起,李澹就来了,竟读到了现在,滴水粒米未进,还孜孜不倦。
僮仆放轻脚步,走到书桌旁。此时日光已十分昏暗,再过一会,天就要黑了。他轻轻揭开桌上灯盖,那鹤脚油灯悄无声息地自燃起来。
灯光照亮了竹简,简上文字并非墨迹,像是利刃刻上去的,李澹好似没觉察到突然亮起的灯光,时而皱眉苦思,时而神色恍然。
僮仆暗道一声佩服,对李澹拱了拱手,无声地离开。
……
李蝉起初以为,那《珠囊剑经》是女子所作。看了才知道,珠囊并非针头锦绣,原来是顶上星辰。
他放下手里的竹简,这才发觉已经天黑了。桌上油灯明亮,也不知是谁点着的。
这时清醒过来,他再看竹简,既有寻得沧海遗珠般的惊喜,却喟然轻叹一声。
这一声叹息,似乎惊动了旁人,他听到衣袖摩擦纸页声,扭头向西一看,见到一名女子。
女子约莫三十余岁,眼睫映着灯光,眉目清丽,头发绾成盘云髻,横插一支玉笔簪。似乎感觉到李蝉的目光,她也转过头来,停下笔,对李蝉微微一笑。
到了这时候,书楼中竟还有其他人。
李蝉道:“方才看书入了神,不慎打扰了夫人。”
女子眼神却很欣慰,“我只是抄书,谈不上什么打扰,倒是你,便连有人给你点了灯都没察觉,应该是读出韵味了。”
李蝉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竹简,感慨道:“的确读出了味道,可惜,这剑经…竟是一本残篇。”
女子看向李蝉的衣袖,“虽是残篇,却与你有缘。”
李蝉注意到女子的目光,不动声色道:“怎么说?”
女子道:“齐皓月颖悟卓绝,少时见皓月而得道,同辈之中,罕有敌手。他在知境遇上了瓶颈,又碰上了月食,见到五星连珠的异象,又有了感悟。于是写了这篇《珠囊剑经》。本来,再给他些时日,这剑经一成,他就能入道,可惜却……死于非命。他的悬心照胆双剑,流落在外多年,如今又到了你手里,你既持悬心剑,又见了这《珠囊剑经》,想来,该是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吧。”
李蝉暗自惊讶,摸了摸袖中悬心剑,对女子拱手道:“多谢夫人指教。”
女子点点头,对李蝉微微一笑,又低头继续抄书。
李蝉不便再打扰,收起竹简,便欲离开,忽然眼神一动。
女子抄着书,身边却没砚台,那笔不曾蘸墨,却在纸上写出一行行文字,好像那墨是从笔里边流出来似的。
他丹眼一眨,再看女子,眼中惊讶之色愈浓,迟疑了好一会,才转身离开。
……
“李学士。”候在书楼外的僮仆,见到李蝉出来,迎了上去,“李学士家中女卷,早些时候便过来了,现在正在翠微亭里等着呢。”
李蝉仍回头望向书阁内,那女子已被书架挡住了,但仍瞧得见灯光。
他问道:“那位是?”
“学士说的,是袁夫人吧?”僮仆笑道,“学士常来书楼,理应见过她的,不过,这书楼有十二座,李学士看书时,又那般入神,大概是没注意到她。这位夫人啊,便是袁祭酒的发妻。”
李蝉眉毛一挑,却没说什么,收回目光,问道:“方才是你帮我点的灯?”
僮仆笑道:“正是。”
“多谢。”李蝉微微一笑,“翠微亭在何处?”
僮仆抬手指东,“就在那边,百步外便是,学士拐过那楼,抬眼就瞧见了。”
……
翠微亭下,红药靠着栏杆,怀里抱着个清漆的柚木食盒。她左顾右盼,终于见到李蝉过来,欣喜地唤道:“阿郎!”
李蝉入亭,看见红药怀中食盒,便明白了她的来意,但还是有些诧异。两月间,红药虽跟他来过一回,却显然对学宫有些畏惧,今天却独自过来了。
“阿郎这么晚了还没回去,我担心你饿着了,便送了些吃的过来。”
红药蹲下,拿起食盒盖,那食盒构造巧妙,正中间嵌着个筒子,筒里又有个瓷瓶,装满热水。
她拿起一个肉饼递给李蝉。
“还热乎着呢。”
李蝉接过肉饼,两口便吃完,几乎囫囵吞下。
红药笑道:“阿郎这可是饿惨了,不知在学宫里边看到了什么有趣事儿的?弄得这样废寝忘食。”
“的确遇上件趣事。”李蝉拍去手上饼屑,“你日后到学宫来,也不必怕别人视你为异类了。”
红药一愣,睁大眼睛,“为什么?”
李蝉问:“还记得文房四妖吧。”
红药认真回想,答道:“阿郎说过的,笔君便是佩阿,还有砚神,叫做淬妃,再就是墨女,叫做回……回氐!”她说到这里,皱眉苦思了一会,又连忙说,“还有纸神!纸神呢,就叫尚卿!”
李蝉心道,笔君虽自称佩阿,但他那通天神通,可不是寻常的笔中精灵能企及的。但文房四神,的确罕见。当初为笔君画人身时,连笔君都提过,世间虽有墨女,却举世难求。
今日李蝉却见到了。
他回望书楼,“我今日才看到,原来袁祭酒的夫人,便是一名墨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