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劈头盖脸扑来,一蹄蹄跺得耳朵底子生疼。花瓣儿在黑暗中喘不过气来,身上抖得溜圆,抖着抖着。
只觉腿间一热,一泡尿顺流而下。花五魁也听到了那奇怪的声音。起初,他以为是护城河水平槽暴涨的动静。
但是凭着多年在河边居住的经验,立马觉得不像。地动?刮风?他还没来得及回想以前经历过的两次地动有没有怪声,绵软的窗纸已被那声音轰得“猎猎”发抖。
花五魁被一前一后两种声音夹击着,腹内一热,想哕。花五魁自幼唱戏耳音奇好,他从未听到过这种活像云彩落在人后脖梗子上打雷的、挟裹着恐惧和杀伤力的声音,心里不由一阵慌乱,起身向堂屋窜去。
“扑通---”花瓣儿呆立着被他撞翻在地。花五魁顾不上女儿,想拉开门到屋外探个究竟。
“嗡---”房门被那声音顶得“刷”地大开。没开门的辰景,花五魁辨认出那声音还是一片片、一层层地压着摞摞打旋。
可是,门打开之后,那声音陡地粗壮起来,像无数细线活生生拧成一根檩条,迎面向他顶撞而来。
花五魁一声哀叫,仰面倒地。父女俩无助地泡在黑暗中,任由怪异的声音登堂入室并由着性子胡挤乱撞。那声音好像劈头扬来的尘土愈积愈厚,要将两人活埋。
“嗡---”“嗡---”花五魁觉得快要在这种声音里死去,疯了样样地翻身在地上踅摸女儿。
“爹呀---”“爹呀---”花瓣儿的胳膊软塌塌铺展在地上,嘴里一声声惊叫,更让恐惧加重了十分。
花五魁先是摸到一摊水湿,后来,顺藤摸瓜将她盖在身下,光着的脊背感到被一阵风刮得又凉又痛。
声音咋能挟裹着风?花五魁心里的绝望和疑惑一节节长高,但仍没忘记估摸这声音的确切来路。
十四年前,他的耳朵底子也轰响过。他从那个女人家出来,身上稠稠的乌血粘在衣裤上几乎扯不开脚步。他并没看到五颗沉甸甸的人头掉在地上的景致,只是听到它们硬邦邦落到地上的响动。
从那个辰景开始,他的耳朵底子时常轰鸣一片,像里面宿着两个马蜂窝,又像被罩扣在一只轰响的铜钟里。十四年了,花五魁早疏忘了第一次轰响带给他的震撼,取而代之的是整日整夜、随时随地都会袭上心头的惊惧和恐慌。
他恨自己没有出息,总觉得任何辰景都可能有衙门的捕差迎面向自己走来,甚至在幻觉中听到了自己脚脖子上沉重镣铐拖拉的声响,体会出闪着幽光的鬼头大刀,刚刚抡砍入肉皮儿的那丝痛快和冰凉。十四年了,他心里深埋着杀妻的仇恨和杀人的恐惧。
他想让仇恨在心里支撑自己活着,可偏偏仇恨在恐惧面前有气无力。他恨自己惶惶不可终日,恨自己就连和翠蛾干男女之事也显得蚂螂蘸水、气极败坏。
莫不是苦等了十四年的报应来了?想到这里,花五魁反倒觉得自己的性命总算有了去处,飘着的心竟缓缓下沉。
花瓣儿第一次听到这动静,早吓得瘫软如泥。她的指甲深深掐进花五魁的肩膀肉里,都没了要拔出来的力气。
良久,等那声音在屋里玩耍够了飞出门外,她才敢把牙齿磕得山响,从嗓子眼儿里怯怯地挤出一声哀嚎:“爹呀,老天爷要灭人哩---”
全城都有那奇怪的声音。所有人家的窗纸都被震得“猎猎”作响。刹那间,媳妇、娃娃的哭声连天。
花五魁的徒弟芒种被惊醒之后,在身边还听到了更为可怕的响声。那些放置在木箱里的铜锣、铜钹居然也相跟了,活像牲口咽气样样地哼叽着哀鸣,和屋外的声音一唱一和。
芒种是孤儿,也是花五魁在西山唱戏的辰景收下的惟一爱徒。他平素在都府营后街的秧歌班里住,守着六个装满行头、道具和乐器的大木箱。
芒种不知出了啥事体,起身燃着一只以前用过的松明,走到木箱边听了听声音,弯腰拖出一道红色大幕便堆在上面。
大幕被他堆了个滑稽样样,活像里面真的埋着一头快死的驴。芒种惦记师傅和花瓣儿,尤其是花瓣儿,这个生性胆小的女子,再过一天就成了他的媳妇,他想去看他们。
他转到厨房,将那把粘着几片韭叶的菜刀掂在手里,活像这座城池的救世主,一脸肃穆地把房门打开。
“呼---”一团黑雾夹着软软的风声迎面而过。黑雾中有些尘粒样样的东西被松明燃着,发出“啪啪”的脆响和腥臭味道。
芒种抬头看天,天上漆黑一团,不过,影影绰绰还是能看出一团团黑雾带着怪异的轰鸣,乱云飞渡样样地在县城上空打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