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仲恒的脸绷得紧箍,慢悠悠端起茶盏,望着水里的菊花,好像根本没听见。玉亭看他心硬,一声不吭也跪在白玉莲身边,其实,白玉莲自小就是个招人待见的机灵闺女,蔡仲恒每次去秧歌班或者薄荷巷,只要她在,都是跑前跑后的端茶倒水,嘴里更是甜得让人舒服。
如果不是有了她和芒种那档子事体,哪回见面不是欢欢喜喜的?蔡仲恒纵是心硬,见两人齐跪在地上,脸面也觉得难堪。
他思忖片刻,放了茶盏对偷眼瞧热闹的两个徒弟说:“抬进来。”蔡仲恒毕竟不是孬人孬医,乍见了芒种的样样,心里的怨恨扔在一旁。
他把过脉相,翻过眼皮,又撬开牙关看了舌头,脸突然变得焦黄,命两个徒弟从里屋搬出一大摞医书,埋头查翻起来。
屋里的人都不敢出动静,死盯住他的手。那只手在发黄的书页上掀动,不肯在任何一页上停留。约摸一顿饭的辰景,白玉莲身上像被水浇了样样的大汗淋漓,蔡仲恒才翻到第六本书。
她觉得光阴都被那只手掠去,早盼着它停下来。让它停住,芒种的命就有活路,终于,那只手停下来,重重压在书角上。白玉莲心跳得收势不住,眼睛被潮气糊满,暗自在嘴里狠狠咬了舌尖,攥出汗的拳头无力地张开。
“他出过远门?”蔡仲恒合上书,谁也没看,终于发了话。“没,一直在咱这儿来着。”白玉莲说。
“他中咧远地方的毒,一种叫‘弹弓蛇’的毒。这种蛇是东北长白山上的稀罕物,最毒的还不是牙里的毒水,是它的软骨,误吃喽耳聋眼瞎嗓子哑,骨头散架全身溃烂,必死无疑。”
“他重不?”“差不离。”蔡仲恒说。“还有法儿治不?活马当死马医哩?”白玉莲哆嗦着说。“书上倒有医治之法,不过两味药咱没有,也不好弄到。”
“蔡老板,想想别的法子吧,就算耳聋眼瞎,保住一条命也行哩!”白玉莲央告着说。“三子,去后院龙家拿二两熏煮跑儿(注,方言,野兔子)肉的火硝来,记着,别用纸包,用红布,别见日光。”
蔡仲恒没回答白玉莲的话,扭头对一个徒弟吩咐了几句。白玉莲看他已经决定收治芒种,心中暗自庆幸。见徒弟转身出去,蔡仲恒又问:“晓得咋中的毒不?”
白玉莲说:“兴许是混在饭里吃的。”蔡仲恒皱着眉道:“这东西不是平常人家有的,谁这么歹毒?”
玉亭刚要说话,白玉莲瞪她一眼,含含糊糊地说:“不晓得,俺见他的辰景就这个样样咧!”蔡仲恒说:“丑话说在前头,俺尽力而为。
如果他的造化大,保这条命没问题,残疾几个物件就免不了咧!”白玉莲千恩万谢,又红着脸说:“蔡老板,俺俺现在无家可归,秉汉把房子给别人咧,花销恐怕一时半会儿拿拿不出来,俺以后再还,行行不?”
蔡仲恒木无表情,半晌,站起身来往屋里走,撩帘的辰景,冷冷扔下一句话。“要知现在,何必当初!”秋收过后是秧歌班最忙的辰景。
从地里弄回粮食的人们,心里觉得踏实。若在以往,都是一个街一个街地轮着请秧歌班唱戏,排在后面的脾气急躁,备不住还到别的街起哄闹事。花五魁一死,花家班顶算没了,李锅沿刚拾掇起来的李家班成了宝贝。
李锅沿心眼机灵,偏偏唱的是花五魁死前传下的王妈妈说媒,听戏的人山人海,着实发了一笔横财。
前些日子,他一直等芒种拉着花家班的家底过去,可是等来等去,都没他的人影,连白玉莲都不晓得去了哪里。
他见没了指望,变卖了姨家的旧房院,本来手里有了钱是好事,可他媳妇非要拿些钱给清苑县的娘家,两人大吵大闹一顿。
李锅沿以前在奉军当团长的辰景,媳妇大声都不敢回,撤职查办以后,又在晋军里像条狗样样地让人呼来唤去,媳妇开始对他冷淡,大明大摆地瞧他不起。
李锅沿干脆绝了在晋军里往上爬的念想,整日价不回家,日夜忙活撺掇秧歌班的事体。听着李家班的戏,人们难免议论花家班,自然少念叨不了花家班的几个名角儿。
兴许是在棒子地里劫了花瓣儿的那两个后生贱嘴,最先传出花瓣儿是个“石女”的身子,起先人们不相信。
后来有人把花家班的事体像三国那个样样“演义”了一下,说得有条有理,自然也就相信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