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不言父过,朱见深当然不可能说出该死那两个字。
已经开始接触到大明各种政务戎事的朱见深,深深的知道,一个军卒一天一升口粮,是根本不可能作战的,即便是流寇也不能吃这么一点,还去抢劫。
而一天一升口粮,就是正统十四年,他那个民礼下葬的父亲御驾亲征时候,大明京营的配给。
朱祁玉上下打量了一下朱见深,不得不说,这孩子越长大,越招人喜欢。
朱祁玉站直了身子,目光炯炯的看着养济院里那些笑的很开心的孩子,这些孩子虽然没有新鞋,但是脚上有双旧鞋。
这些旧鞋是朱祁玉到了广州府之后就下的饵,这是他从皇叔那儿学来的打窝技巧。
襄王朱瞻墡曾经在京师养济院捐赠过一批衣物、鞋帽,这些衣物和鞋帽很快就被养济院以六折左右的价格兜售,朱瞻墡派了罗炳忠前去质询,结果被养济院用卖掉旧物置换新物为由给打发了。
襄王当时就很奇怪,他明明采买了新的衣服鞋帽,送到了养济院,为何还要卖掉置办新的?
后来罗炳忠打探清楚,衣服鞋帽肉食者们不缺,但是折卖之后,钱多多益善,而且还好做账。
自此以后,襄王殿下就发现了一种新打法,给养济院捐赠实物,比如衣服鞋帽,如果这些衣服鞋帽穿不到养济院孩子们身上,那就表示这家养济院已经不是一般的养济院了,一定要出重拳。
显这些孩子身上的衣服和鞋子,都是朱祁玉找人以百姓或者大善人们的名义捐赠到养济院的,一旦被折买,朱祁玉人在广州府,会让这帮肉食者见识下残忍,他这个皇帝为何被朝士们痛骂为亡国之君。
可是朱祁玉又一次,毫无意外的空军了。
“你说这些养济院的孩子,他们在忍受了饥饿后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朱祁玉再次对两个亲王发问。
朱见济思考了片刻说道:“这些孩子其实在饥寒交迫中勉强活下来之后,大抵就变成了游坠之民,从开始做扒手小偷犯罪,他偷走了别人的粮食,可能会饿死这一家人,他也无所谓,他要活着而已。”
“而后成为城中作奸犯科之人,成为城中帮派的打手,或者干脆落草为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他们在饥寒交迫中死去,活着的只是一副从地府还魂的饿死鬼皮囊,是贪如狼恶,好自积财的凶兽饕餮。”
朱见深立刻反驳道:“不,饥饿不是犯罪的借口和理由!我不认同你的想法,我不认为这些孩子都会变成坏人,如果他们因为善意活了下来之后,长大后会想方设法的不让人饿肚子。”
朱见济想了想,十分确定的说道:“你说的有道理,应该有,但是很少。”
朱祁玉打断了两个人的争论说道:“有些人经历了饥饿之后,会用一生去掠夺他人的粮食,填饱自己的肚子,就是济儿说的贪而无厌,近利而好得饕餮。”
“有些人经历了饥饿之后,会用一生去创造更多的粮食,不让他人和自己一样挨饿,这样的人也是存在的。”
毫无疑问,朱见深是后一种人。
朱见济和朱见深说的都对,人生无常,不能一概而论,他们说的都有这种可能。
在《伟大的卫国战争》纪录片里,有个故事发生在列宁格勒。
列宁格勒被三德子军队围困时候,城中缺粮,饥饿的难民冲进了种子研究所。
这个研究所有数十吨粮食种子,足够这些难民们吃上几天。
可是他们冲进了研究所,却看到了饿死在后院的科研人员,哪怕是饿死,这些科研人员也没有动这些粮食种子,而后这些难民也没有动这些粮食种子。
800天后,当胜利的礼炮打响的时候,这家只有五十人的种子研究所,有二十九名科研人员饿死。
而整个列宁格勒,有超过六十五万人被饿死。
朱祁玉往前走了两步说道:“你们两个要记住,苦难就是苦难,但是有些笔正们,最喜欢把苦难当做正义来宣扬,把悲惨当做坚强的前置条件来布道。”
“这是一种恶毒,恶毒有很多种,其中最为恶毒的就是赞美苦难。”
“如果有一天,有人在你们面前赞美苦难,你们应该去思考他们为何如此咱们苦难。”
“孩儿谨记父亲教诲。”朱见济当然见过,一边夸赞大明百姓吃苦耐劳,坚韧不拔,一边用尽了手段朘剥。
“孩儿谨记叔父教诲。”朱见深扈从陛下行万里路,从北衙走到了广州府,知道陛下说的是实情,这种赞美苦难的做法,是肉食者们为自己朘剥找的理由。
朱祁玉出了养济院,向着育婴堂而去,这里的孩子都是被遗弃的孤儿,他一边走一边说道:“济儿说的没错。”
“告子曰:食色性也。诗经有云: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
“吃饭是天性,当人饥饿的时候,追求善美其德就成了奢求,这个人就会充满了戾气,他一个人有戾气,十个人有戾气,百、千、万、万万都会有戾气。”
“这种戾气久而久之,最后就是世风日下,礼乐崩坏。”
“世风日下礼乐崩坏,是因为人们心中的戾气太多了,又得不到纾解,只会愈演愈烈,最后积重难返。”
“社会风气,不是那些士林笔正写几篇文章,就能够带坏的,他们算老几啊?”
“他们为肉食者们摇旗呐喊,连帮凶都算不上,顶多就是狗腿子罢了。”
“是肉食者批量的制造饥饿、不满、朘剥、迫害,拿走了本来属于百姓的东西,田地、财货、劳动成果甚至是家人,才导致了礼乐崩坏。”
“而后肉食者们带着他们的狗腿子,反过来怪老百姓们心里有戾气,真的是咄咄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