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然就像小狗一样用嘴衔住空中飞来的喷香烙饼,快活地撒开两条细腿,也加入了跑向村东口的人流。又有食,又能看新鲜,还能把老爹吓得一愣一愣……何乐而不为?
从曹孬家到土谷祠,距离总共也就不到一百步。新堰口村这座小庙,与邻村、邻邻村的同类没多大区别,立春时在祠口空地鞭一鞭拿泥巴捏的春牛,端午节由里长主持分一分呛鼻子的雄黄酒,要是皇帝有事要昭告天下,那就再往露布杆上挂起一副从县城郑重请来,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的素绢。除此以外,别的时候基本上啥事没有。
但没事并不意味着没规矩。例如说,小孩子不准在空地上大喊大叫,更不准叠起罗汉去拽露布绢,不然里长、邻长、父母会一起抡起藤条,抽的屁股流血肿上三天;货郎、戏班、剃头匠也不得在祠口空地摆摊叫卖,谁要是硬顶着不走,党长可是真会从邻村跑过来抓人。然而,所有这些忌讳与规矩,似乎都与今晚无缘。那位带着寥寥几位追随,在空地正中拄杖站定的中年男子,就像磁石一样牢牢吸引了全村目光,在那些男男女女眼中,毫无疑问地激起了远比头顶露布更多的敬畏。
里长、邻长、曹老汉、刘奶奶……村里广受尊敬的长辈们,没有一个靠近到距离客人五步之内,他们挥动胳膊阻止其他村人的前涌,在露布杆下小心翼翼地形成一个空旷圆周。五嫂招呼着齐上阵的众多媳妇,手脚麻利地点燃一堆堆艾草,腾起一簇簇散发强烈气息的明黄火苗,驱走恼人的蚊虫,照亮客人的面孔。草叶噼啪,向着夜空迸出灿烂火星,一股微妙的气氛慢慢开始在空地飘荡,带走后排男女的闲言碎语,促成在场众人充满敬畏的沉默。而那位远道而来的“大先生”,甚至连一个字都还没有说。
苏然听到了自己的心跳。他先是眨了眨眼,接着又开始用力揉搓心口,明明心里一阵又一阵地害怕,却还是像其他孩子那样忍不住踮起脚尖,从成人腿脚之间的的缝隙努力看清远客们的面孔。几个跟随相对平常,多走几个村肯定能见到类似的形象:一个纹着狼头、绑腿结实的年轻男子,低眉顺眼乖得像只家兔;一个头顶儒巾、身背药箱的走方郎中,前几个月还到村里巡过诊;两个一胖一矮、一高一瘦泾渭分明的中年男子,身穿陈旧但却干净的棉布交领衫,怎么看怎么像普通的农夫。如果他们没有那种仿佛大彻大悟一般,除了自己追随对象之外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眼神,那这几个人真是丢进人堆完全找不出。
然而,大先生给人的感觉,与他的追随有着根本上的不同。他很高,高到能与戏文里的关公比肩,但他同时又很瘦,暴露在外的手脚关节高高凸起,就像仅仅包了一层皮的干枯骨头。大概是因为经常风餐露宿,他的皮肤就像生铁一样黝黑发亮,满脸皱纹深得仿佛刀刻,一身竖褐也是几经修补,各式各样的补丁几乎覆盖整个布面,与药王寺那些和尚的百衲袈裟看上去颇为相似。别人要是这副打扮,肯定会被当做最落魄的乞丐,然而大先生硬邦邦仿佛能敲响的直挺脊梁,不会令人产生有关这方面的任何错觉。他衣衫破旧但却绝不肮脏,肤色黝黑可是鲜少污垢,头发虽然又粗又短硬如钢丝,却被木梳、手指以及其他工具梳理的整整齐齐,简单包了一块青布的发髻之上,无有一撮乱毛。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双眼睛。那双如猛兽般锐利,仿佛能把人一下看穿的明亮双眸。尽管是第一次来到新堰口,大先生的眼中却找不到一丝慌乱,他轻轻蠕动鹰钩长鼻,锋利的目光就像审案一样依次切过围观人群,迅速、准确,不带任何拖沓……
被大先生审视的时候,苏然难以抑制地打起冷战,全身窜起鸡皮疙瘩。他发现自己开始渴望听到大先生的话语,而且身边的村人也是有着同样想法,有些人甚至忍耐不住,蹦跳两下然后伸出脑袋,极其失礼地喊出了声来:
“先生!你说说,今年县里头——”
大先生冷漠地投去一瞥,让那个小老头活像被火烫了一样闭嘴退后。他轻轻地摇摇头,没有一句评语,也没有一丝抱怨,嘴角的纹路轻微颤动,看起来竟像是在叹气,而且显然已经对类似情形习以为常。缓缓地,他把目光移向了身边,看着土谷祠后堆积如山的各种破烂,看着明沟顶上七拼八凑的各式木盖,眉头开始紧锁。
“随我来。”
他仅仅只说了这一句话。然后,那双饱经风霜、鞋帮被磨得快要开线的大脚,便走向了里长邻长都已经习以为常的那些肮脏木片。大先生与追随者们,就这样开始了持续整夜的清扫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