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相公,勿慌,勿慌!内殿议事,何必这般急切。朕便来猜上一猜,相公想是对鄜延局势有所担忧?朕亦有将鄜延行台改为军镇的打算,不知这节度使一职,该委托何人为好?”
“边疆兵事,非臣所长。微臣愧对陛下抬爱。”海瑞冷冰冰地砸回来两个短句,只不过话里话外,听不出有半分惭愧的意思。/没什么,没什么,海刚峰一贯如此,不对任何人表现出任何亲近……/高殷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努力让自己对这位海相公再次生出好感。他前倾上身,正面迎上海瑞的视线,刹那间竟然觉得自己看到了万丈深渊,整个人险些一个趔趄掉落进去。
身在远方的父亲,曾经对海瑞作出过这种评价:“是把好刀。用的顺了,想砍谁就砍谁!”这句话未免有些夸张,但是高殷对此并无多少异议,他知道,这位靠着科举考试硬是爬上权力高峰的平民丞相,肯定不是能随便驾驭的一般人。他出身于极偏极远、孤悬于岭南西南的琼州荒岛,既非开国勋贵,又非高门士族,仅仅只是一个田地不足百亩的穷苦乡绅。天保五年进京会试,他因为路费不足,竟然搭乘水师粮船走了足足两月海路,总算抵达楚州后,又坚持换成最便宜的拉货排筏逆淮而上,差一点就被厉鬼湖匪剁成所谓的茄汁板刀面。据说,当海瑞最终走进汴梁内城的贡院之时,整个人已经瘦成了一把骨头,走起路来一步三晃,就好像脚下踩着的,仍然是结着盐花的滑腻船板一样……
他现在的模样,看起来也没好上多少:五尺半的身高,比历经沙场的斛律羡低了整整一头;仿佛皮包骨头一样的削瘦身形,简直就是支撑官服的一副破烂衣架,令人担心会不会被大风直接刮走。他的胡须又黄又稀,不到五十就已经两鬓苍白;他的脸颊深深凹陷,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出明显的菜色;他的双手血管凸出,就连握持笏板这样简单的动作,都会引发筋脉机括似的连续运动……饥饿与疲累,已经成了这个人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但是这个人,这位天保五年的钦点探花海瑞,却始终都能倔强地挺直全身,仿佛一棵宁折不弯的参天巨松。此时此刻,海刚峰单薄的嘴唇锋利如剑,清澈的双目强睁圆瞪,两条浓密如墨的眉毛仿佛两个正写的行书“八”字,愈发衬托出满面怒容。“陛下,”他开始自顾自地进入正题,完全不给高殷继续猜测的机会:
“臣所论者,不在边疆兵事,亦不在许蔡平叛。‘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常山作乱,迄今已六月有余,幸赖有司追缉得力,魁首、党羽尽皆拿获。微臣惶恐,请问陛下,此等大逆不道之徒,究竟该做如何处置?”
/好吧,他总算是没提具体的名字。/高殷闭上眼睛,觉得像是当头挨了魔君一鞭,而他宁愿脑袋上被来这么一下。/但是这个话题——这个话题!/“海相公,”高殷设法压低嗓音,让自己听起来多少有那么些威严:
“众叛逆之中,首恶韩凤已被格杀当场,首恶高演、段韶、高归彦亦均受伤被擒,斛——悉余从者,多也弃刃投降。此事六月前既已告毕,不知相公缘何重提?”
“陛下。叛逆虽已入监,然审判迟迟未行。微臣敢问陛下,此等奸佞贼子,何日可交大理寺决正?”海瑞昂首怒目,余音清晰嘹亮,词句滚滚而来,真个是如大江东去,无有半点阻隔:
“倘陛下另有考虑,亦请早下明诏,正天下视听!”
“相公所言,甚是有理……”高殷连连地点头,含糊地应答,一时间舌头真像是拴上了拦河铁链。父皇在的时候,就经常像这样把他训得头晕脑胀,真没想到父皇远征之后,依然有人能用这种连珠炮似的发问,把他给一直逼到榻脚。不过话又说回来,海瑞也确实戳中了高殷一直藏在心口的想法。身为皇帝,他何尝不想把这群叛国贼交给驼牛署的刽子手,一个个吸成血尽肉枯的骨头架子?问题是杀人太多,人心必乱,再加上娄太皇太后对高演的坚持回护……/海刚峰啊海刚峰,你就不能考虑考虑朕的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