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前失仪,微臣惭愧之至。唉……想那政变当日,臣若不是被娥都督冒死背回,早被乱鞭去了性命。连月来,郎中们在陋宅来来去去,内服、外敷用药无数,方才勉强保住这只眼珠。待得三九寒冬,只怕针灸都止不住涩痛哪。”
“皮由,快去把东北角的冰盆撤了。”高殷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下达了命令。看着老宦官一手捂腰、咬紧牙关跑在年轻人前头的模样,高殷心中确实有些不忍,但是皮由的劳顿可以用事后赏赐来补偿,杨愔的伤口却是容不得半分差错。“杨相公在家中也要小心注意。万不可着凉,万不可疲累,饮食也要多多注意,似河鲜、海鲜、羊肉这等发物,一定不能入口……杨相公,朕现在便遣孙太医过来?”
“老臣,叩谢陛下厚恩。”杨愔潇洒地起身行礼,慌得高殷差点走下御座,伸出双手把自己的姑父给搀扶起来。然而,杨愔用坚决的目光阻止了皇帝,他以雕刻大师般的精准甩动大袖,缓慢而又准确地完成了从躬身、伏地到叩首起身的全套动作,圆领丝袍竟连一条多余的皱褶都看不到。“臣不敢劳烦御医。外伤均已愈合,如若休养调理得当,一两年内定会痊愈。只是这口腹之欲,臣今年只能如陛下所言,暂且忍耐了。”
一时间,杨愔似乎是露出了神往的表情,那张方正俊朗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真正的怀念:
“昔年,臣在朝会之前,总会去御街中段的鲁记早铺,配新出炉的芝麻胡饼,要一碗现沏秘制鱼汤。自二月以来,再也不曾品尝哪。”
殿内传来一阵附和的赞许声。杨愔斜对面的萨沃尔尤加连连点头,眼神也变得充满向往;站在身后的斛律羡则是满脸愧疚地别过头去,不愿再看尚书左仆射后脑那片新生白发。至于老九高湛……他倒是笑嘻嘻地不停朝所有人示好,可问题是除了不得不搭话的河间王高孝琬,别人最多是勉强回笑两下,海瑞则是连这一步都给省了。
高殷也没怎么理会九叔,只是敷衍地点了一下头。杨愔的话语勾起了他的少年回忆,那时候父皇才刚刚登基,没有变得像天保七年以后连月酗酒,对恰好留在大内皇宫的子女——通常来说就是高殷自己——从早到晚连骂带打甚至皮鞭相加,还仅仅只是一位疼爱儿女的严厉父亲;那时候的杨愔也才刚刚娶到太原长公主,三十多岁的人荣光焕发、唇红齿白,每次早朝都惹得宫女纷纷侧目,在御街行进时,更是能够一个人盖过整套临清王卤簿(仪仗队)。
当时的高殷,除了每月初五进宫朝拜时不得不穿的一身正式,其他时候很喜欢跟这位姑父待在一起,听他讲史,跟他演字,帮他跟父皇握槊时偷藏棋子。当然更少不了的是,跟着这位姑父一起跑到御街,吃脚店、小铺的美味吃的肚皮溜圆。
在这些小吃里面,鲁记鱼汤并不是高殷最喜欢的。不过,听姑父这样提起,高殷的记忆一下子变得清晰。他记起了芝麻胡饼的酥软与甜香,干炸小鱼的酥脆与劲道,他还记起自己最喜欢抢过伙计的大勺,自己从咕咕冒泡的瓦缸里舀出鸡骨高汤,热热的浇在手指大小的小杂鱼身上。那种“滋啦——”的欢快声响,真能乐得他拍起手掌,比真的把食物放到嘴里,更加地激起心中兴致……
“那位店家,做起生意可不算大方。葱末、芫荽,放多了便不乐意。虾仁云吞,每碗只放七只,朕吃了不饱,还要去隔壁回回铺子,买三四串羯羊肉串垫饥。”高殷情不自禁地十指交叉,肩膀也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他被儿时的欢乐包围,完全没有注意到海瑞的眼神……但是这一回,就连这位海刚锋,态度似乎也变得柔和不少,让年轻皇帝的心情变得愈发舒畅:
“杨相公。明年康复,朕亲端汤饼,入府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