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暗潮（高殷）17

高涨的音浪淹没了石狮，淹没了台阶，仿佛要把聚在正门的县衙官吏，呼啦啦地尽数冲走。管京师教谕的祠曹从事，捂住脑袋扭头便跑，梁源、陈思成两人齐上都拉不住，若不是四名八道巡兵及时出棍弹压，台阶上的书吏真有集体崩溃的可能。

高殷握住熙和的小手，悄悄地靠在了石狮子的须弥座上。他同时也没有忘记提醒田鹏鸾，让这位内侍千万别往第一排钻。直面贡生怒火这种事，不是他们这些看热闹的人应该做的。皇帝的态度很明确，贡生们爱怎么蹦跶就怎么蹦跶，陈典签和梁县丞爱怎么狼狈就怎么狼狈，维持秩序是这两位六品官的职责，镇不住场面那是他们无能，别指望其他人伸手帮忙。

而高殷，要做的便是冷静观察。他看到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从左到右绵延了至少五十步，几乎要填满整个视野；他看到被贡生们高高抬起，宛如灯塔般引人瞩目的孔圣牌位。“大成至圣先师孔子神位”，这十个转笔圆滑的篆体大字，闪现出令人难以直视、宛如熔金一般的耀眼亮光。

用整块檀香木雕刻而成的牌面，即便不带底座，全高也达到了五尺。自前晋太宗重建国子寺以来，贡生们对孔子的供奉，已经持续了整整三百年，日夜不息的虔诚香火，早就将牌位染成了古朴的红褐色。在学校的时候，这座神位仅仅只是单纯的祭祀工具，但现在它却被抬到了开封县衙，成为了书生们用来彰显意志的战旗。

稍小一些的亚圣孟子牌位，在十步开外谦逊地衬托着衍圣公。熊熊燃烧、直径三尺有余的八瓣覆莲火坛，照亮举牌人狂热而欣喜的面孔。所有这些贡生，无一例外地有着迷离眼神，无一例外地从口中喷出酒浆气息。他们已经用辣水消去了万古愁，又在群体性亢奋当中将心智融为一体，不管冲击衙署而是殴打官吏，只要带头人振臂高呼，那都是瞬间就会发生的事情。

高殷的掌心开始渗出汗水。他想起了一些极其不快的记忆片段，政变那天的景象开始慢慢浮上心头。但他并不害怕，因为贡生们的队伍当中，已经混入了刀剑备身的熟悉面孔，身手矫健的斥候也早已占据了制高点，在围墙、屋顶与大树树梢做好了战斗准备。只要聚集人群有失控的迹象，他们立刻就会瞄准贡生首领的脚边，毫不犹豫地鸣铳示警。

不过，在内心深处，高殷还是不希望事情走到这一步的。发生在京师的流血事件，能避免就一定要避免，再者说了，这些贡生虽然一点也不讨人喜欢，但好歹有勇气向开封县令请愿，这就充分证明，他们并不是只会虚度光阴的败家子，多少也能办点正经事。今天，要是季越既能把贡生们劝回国子寺，又能把小夜市等地的烂摊子一并收拾好，那高殷不仅不会再追究他的过失，还会奖励拔擢他的尚书省都官尚书。

/潘美，对，那位都官尚书叫做潘仲询，朕记得，他好像已经在任上干了十来年了？自从老尚书封隆之告病，都官尚书就一直是他，当初举荐此人的，似乎是——/

“咚——咚——咚！！！”

锣鼓齐鸣，号角吹响，十多名衙役高举彩旗、长枪、水火棍棒，活像陀螺一样从生死二门同时滚将出来。他们打断了高殷的思路，这点毫无疑问，不过，对这些仪仗人员来说，高殷、熙和与田鹏鸾不过是台阶上的三个挡路书吏，爱怎么生气就怎么生气去，哪怕怒发冲冠也跟他们没关系。

在衙役身后缓缓踱步的那位官员，才是他们的天、他们的地、他们命运的绝对掌控者，要是没有办好那位使君吩咐的事，让他的出场失了气势，那这些衙役不仅会被严惩，甚至有可能会被丢进南监……“让开让开，都让开！赶紧让路！”衙役领班亲自敲响铜锣，唾沫星子不要钱一样漫天飞舞，高声唱道：

“金紫光禄大夫、奉朝请、金华县男、开封县令季越到！！！”

贡生们“嗡”地一声炸开了窝，一顶顶四方平定巾上下起伏，活像一锅烧开的沸水。这些书生或是跳脚怒骂，或是大喊大叫，制造出能把屋檐吹飞的巨大声浪，而开封县令的仪仗，也毫不客气地还以颜色。唢呐、铙钹加上锣鼓号角是连吹带敲，屋顶上的瓦片都因此产生了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