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了,与骑兵的日常忙碌相比,这些都只是小活儿而已。没错,骑兵确实有辅兵和力夫帮忙,类似架设帐篷这样的繁琐工作不必操心,但他们必须自己照顾好自己的坐骑。那可是战场上最能信赖,同时也最最亲密的战友。
营中从来见不到全体骑兵聚齐,就是因为这个原因。高殷知道,他们普遍要比步兵早起半个时辰,借着黄豆大小的油灯光芒,完成包括喂料、饮马、刷毛、上马具在内的各项准备。等到点完卯开完饭,骑兵还得离开相对来说较为舒适的军营,以队什为单位到壕沟外面轮换着“锻炼马力”。
马是一种喜动不喜静的牲畜,把它们关在马厩里只喂精料,那还不如直接养猪。它们喜欢在旷野里撒欢,跑累之后再拨开积雪,啃个十几斤草根权做消遣。骑手们会全程陪着它们闹腾,直到坐骑全部安静下来,才能去忙自己的日常勤务。例如说,一屁股坐在满是石砾的地上,左手穿针引线缝补鞍鞯,右手卸下弓弦上蜡保养……
这些才是兵卒们的日常。而不是流血漂橹、令半大小子们心旷神怡的沙场鏖战。高殷倒背双手,慢慢地踱过南营当中的各条道路,将基层军官与士兵们的神情一一看在眼中。这里没有油头粉面、比精磨米粉还要白皙的贵公子,也很少见到豹头环眼、腰大十围的粗壮莽汉,绝大部分人都是一副平常长相,顶多有几处伤疤作为点缀而已。
当然,他们普遍身材健壮,筋肉也比农夫更加发达。可他们也并非各个都是眼露凶光,活像饿狼那样舔舐尖利的犬齿。就高殷所见,这些横冲军中的绝大多数,最关心的还是那一大堆日常勤务,他们添水滑润磨刀石时的专注神情,与雕琢榫卯接口的民间工匠并没有本质上的不同。
/实在难以想象,看上去如此普通的人,居然能够毫不犹豫地挥舞刀枪,杀死那些手无寸铁的无助百姓。/高殷从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八岁的士兵身上移开眼神,步履突然间变得异常沉重。横冲军、忠武军以及部分宿卫羽林,前前后后屠戮的百姓至少有两千人。而他们也为此付出了惨痛代价,在“大先生”和护寨勇丁的抵抗下损失了近百人。
死者的家中会获得抚恤。但高殷已经决定,这批官兵不会获得已成惯例的追赠军职。他们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从而成为其他同袍的警示——
然而,在南营这群士卒的脸上,年轻皇帝看不出任何跟惭愧沾边的痕迹。更确切地说,他根本看不透这些人的内心。他们对顶头上司和长广王,究竟是迫于威慑还是诚心效忠?他们对下来视察的大齐天子,到底是心存畏惧还是充满轻蔑?拖延了如此之久的御驾亲征,是否已经让他们打心眼里产生了厌恶,愿意采用各种手段只为早日回家?
所有这些,都不是随便转一圈就能看明白的。不知不觉间,高殷对自己麾下的兵将有了全新的认识,对他而言,这群中兵不再只是冷冰冰的一堆数字,更不是只会山呼万岁的模糊背景。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与天子没有本质区别的凡人,虽然高殷仍然对他们缺乏了解,但现在至少……至少已经明白了自己对麾下兵将缺乏了解这件事情。和以前相比,也算是一大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