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盈在笑声中的自大,比蓝白色的火药浓烟更加呛人。苏然想要找个什么东西略作遮挡,但他很快就绝望地发现,在这片棋盘似的平原上,根本找不到足够大的障碍物。
他想起了曾在阳翟县见过的,仿佛一道道起伏波浪的灰色山丘。与泰山、黄山这样的巍峨峰峦相比,这些小山就像仙鹤脚边的麻雀一样毫不起眼,但它们的高度仍然可以轻轻松松地突破百丈大关,令行人要么择路绕行,要么艰难攀登。
苏然很想被这样的山峰紧紧包围,一个可供通行的隘口都不留。他受不了荡漾在校场上的欢乐洪流,对弟兄们的狂热更是完全无法理解,那些曾经和他并肩冲杀的成年勇丁,此时此刻居然变得比爪哇国人还要陌生。/他们到底怎么了?大家都是怎么了?就没有一个人愿意正视真相,告诉大家伙儿这次突袭任务异常危险,参与者必将九死一生么?!/
有好几次,苏然都想成为那个正视真相的人。但他总会在最后一刻失去全部勇气。斥责、叫骂、争吵、议论、玩笑,所有这些声音就像尖锥一样不断地捅进心窍,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捂住耳朵,用十二岁孩子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跑向远方的黑暗。
曾几何时,义军弟兄的欢乐就是他的欢乐,义军弟兄的愤慨就是他的愤慨。那时候,没人会对自己的前途提出疑问,大家伙儿全都激情洋溢,跟在大先生的身后几乎打遍整个许州。“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唱响在行军途中的一首首战歌,总能像旺盛的火把一样,把弟兄们心中的激昂热情一下点燃……
但这些都已经变成了回忆。而且是苏然不愿意触碰的苦涩回忆。那时的义军是碾碎妖邪的磨盘、劣绅恶霸的绞肉机、太虚狂徒的粉碎者、穷苦老乡的救星,就算为事业付出生命,苏然也是心甘情愿。可是现在,义军弟兄们干的都是什么鸟事?居然要跟着那个二愣子张大将军一道,去拯救那个领兵讨伐许州的嚣张皇帝。凭什么?到底凭什么?
整个义军指挥层,居然都在支持这个计划。更加奇怪的是,就连一向谨慎的刘仁允刘老头,都对这个计划极力赞成。这些大人吃的盐比苏然吃的饭都多,也许一个个都是目光长远,看到了苏金家的大儿子看不到的东西,但是随他们的便,苏然决不会对他们的观点表示认同,今天不会,明天不会,永远都不会!
不知不觉间,苏然已经走进了一片漆黑的牧场地里。这里距离寨墙已经有两百步远,就连巡逻队都很少经过,“呜呜”的北风卷起雪粒,仿佛恶作剧似地一把甩到男孩的脸上。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让苏然好像挨了一拳似地抽紧了肠胃,他咬紧牙关,纠结了足足半刻钟的时间,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寂寞,吹响了与小田鼠之前约定的口哨。
山精的敏锐听力,总是给凡人带来惊喜。没过多久,雪地上就传来了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圆滚滚毛茸茸,好像褐色小圆球似的“田列兵”,异常欢快地出现在了苏然脚边。它蹦蹦跳跳地绕着男孩连转两圈,中间还表演了精彩的腾空后翻,但苏然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又拍手又跺脚地为小田鼠送上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