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十二个时辰,俺们要忙十个时辰还多。”左大强按住不断跳动的眼袋,声音哑得像是含了沙子,脖子上的烧伤疤痕阵阵发红:
“天天都有学徒累倒,师傅也有撑不住的。现在我们是一面干活一面从杂役里头挑学徒,就这都不够用。官长说的这些铁环铁瓦,难哪。”
苏然没法出言训斥。因为他绝望地发现,铁匠们说的都是实话。被水沟包围的这座营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须臾不息,师傅、学徒、杂役统统光着膀子,有的手持铁锤用力锻打,有的小心翼翼伺候淬火水桶,还有的在炼铁竖炉旁用力推拉风箱,放眼望去,竟是一个闲人都找不到;
红热铁条浸入木桶,伴随短促激烈的“刺——啦”声,将油水混合液烫成大团白色蒸汽。铁板放上特制大号铁砧,在漫长的冷锻过程中,被师傅们一锤接一锤砸出耀眼火花。力夫频繁往返于作坊、炼铁炉之间,每个人都被高温燎掉眉毛,脸上、手上随处可见新鲜水泡,他们用大陶缸背来成十上百斤的铁条铁片,脊梁在重压之下不住颤抖……
看着这些场景,苏然只感到手脚冰冷,胸腔里面仿佛进了暴风雪一样。按理说,这种感觉根本不该出现,因为铁匠营地随处可见旺盛炭火,把作坊里面烧的比三伏天还热,但他偏偏就是觉得后脖颈发凉,身上一阵恶寒接着一阵恶寒。/难道我要功亏一篑?难道盾车订单,真要卡在最后一个环节?/
重锤砸向炽热铁块,迸发而出的高温,隔着老远就令人双眼发痛。见朋友遇到麻烦,田列兵赶紧从锦囊小窝钻出来,爬上苏然肩膀以壮声势;赵栋成也主动上前一步,接替一时结舌的师弟,与左首领和颜悦色地商量起来。
与两人之前的做法不同,羽林队主既没有用官位压人,也没有装出凶巴巴的样子出言威胁,他的表情很诚恳,语气也非常谦卑,就像是私塾学生请教先生,给足了对方面子。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比自己官大的笑脸人,左大强也投桃报李地做出友好回应,又是上茶又是搬马扎,给前来办事的两位钦差,详细讲述了铁匠街当下现状。
工匠营里,铁匠们向来是最忙最累的一个群体,熬夜加班那是家常便饭,有时候上官催得紧了,甚至有师傅打铁打到吐血,生生累死在铁砧跟前。戎狄入侵朔镇之后,随军铁匠虽然多了不少人手,赏赐、材料也从来没有缺过,可工作量也是坐火箭似地蹭蹭上升,师傅、学徒、杂役连睡个好觉都是奢望。
这种情况,并非驻防羽林工匠营独有,整个晋中盆地的铁匠作坊,无一例外都是忙上加忙。规模巨大的战争,就像饕餮一样贪婪地吞噬钢铁,每个时辰都有铳炮损坏,每个时辰都有铠甲报废,刀枪剑戟这样的长短兵器,更是成十上百地在战场上损失,不把这些窟窿补上,北上兵团、驻防羽林、振武军、土团、护寨勇丁的新兵就得赤手空拳上战场,比羊入虎口还要凄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