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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似锦在东宫待了整整三日, 葬礼是按照姑苏王室的习俗,人是他亲手葬的,他轻轻地为小殿下墓碑拂去轻尘。
他那时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在东宫每多待一分, 脑海里只剩下和殿下一起去的念头。
地底冰冷,他的小殿下又那样怕冷, 想必过得不会好,他想下去陪他。
此时人间支离破碎,他的心已经跟随慕容翡一并去了, 只剩下一具迷茫麻木的肉体。
他走时背着殿下留下来的那具傀儡, 储君没了, 还有姑苏的臣民。他要替殿下守护这半边山河,待到盛世重归,他的使命了却,便能去追随殿下。
此后半年,林似锦不再踏入东宫半步, 他辗转于各个城池,与奉如皋守阙一起,凡有城池受妖邪侵染, 他们会奉命前往斩杀妖邪。
他们三人逐渐成名, 每次他出门时都会戴上面具, 即便如此, 还是有人将他认成扶衡,他无心反驳,受着人们的称赞, 面上永远带着温润的微笑。
凡间铸扶衡神像时, 分为两面, 一面戴着面具,眼尾锦花点缀,唇角微微扬起,执秋水剑踏遍万千烈焰。另一面冰冷肃杀,手持长戟,背后是魂飞魄散的万千厉鬼。
林似锦不知杀了多少妖邪,凡是染上邪咒,只有死和变成妖邪这两条路。他从不手软,哪怕是曾经的下属、他曾经拥护的百姓,出生入死的伙伴。
一旦心慈手软,邪咒蔓延,后果往往不堪设想。
“小公子……为何要抛弃我们。”
“我诅咒你,来世舛瞬、邪咒缠身……多受病扰、痛失所爱五形俱散,最后不得好死魂飞湮灭。”
随着守侍最后一道话音落下,林似锦剑刃沾血,他脸颊边溅上温热,怔怔地略有些出神。
很多时候他们来了,可能也无法挽救,比如方才覆灭的宜修城,原本还是欣欣向荣,不过短短一月,变成了一座死城。
远处狼烟四起,火光蔓延至天边,林似锦看着自己的掌心,掌心里不知晓沾了多少鲜血。
“走了。”奉如皋给他递了一张手帕,长剑散去一旁的妖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林似锦有些抗拒和人接触,他在奉如皋伸手时便避开了奉如皋的指尖。
林似锦接了手帕,指尖抹去了脸上的血迹,他们自始至终没有搞清楚邪咒的源头,邪咒传染的没有任何规律。
完全是运气问题,他的半条命已经交给战场,每日和妖邪打交道,但是身上未曾受邪咒侵染。
“守阙去了哪里?”
林似锦问了一句,他前几日要杀守阙的下属妖月仙,但是让妖月仙给逃了,这件事便交给了守阙自己去解决。
“应当今日回来。”奉如皋嗓音平淡,看一眼他的脸色,“方才传音说会回府里。”
他们一同回了将军府,林似锦先去见了扶衡,扶衡有最新的消息,原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染上邪咒变成妖邪的几率在增加,而且妖邪也越来越厉害,有的甚至会变成高阶妖兽。
林似锦进去的时候,扶衡正在和下属商议,便是要前往妖族一趟,妖族如今避世,说不定他们的祭司知道什么。
说是派人前去,扶衡还没有合适的人选。
林似锦正好进来,等到人都走了,才开了口,“我和守阙过去一趟。”
他和扶衡现在基本上什么都商量一番,扶衡微微拧眉,“此去凶险,可能未必回的来。”
林似锦应了一声,他背负长剑,对扶衡请行,“让我去……我原本便不属于这里,你留下来,若是我回不来,人族不至于没有首领。”
他们两人在正殿里待了许久,扶衡并未多说什么,给他亲自戴上了护心镜。
“护心镜里面有我的分魂,若是有不测,兴许他能护你一二?”
“分魂?”林似锦摸摸心口处的护心镜,闻言唇角略微扯起来,“你分的是哪一道?”
“随意分的,说不定是脾气最差的暴魂,这个要看你的运气了,”林扶衡摸摸他的脑袋,“无论是哪一道,都是我,都会像我一样会保护你。”
林似锦摩挲了护心镜好一会,他唇角微微扬起来,应了一声,出正殿后去了守阙那里。
他进来时守阙正在包扎伤口,林似锦坐到守阙身边,他拿了伤药,亲自帮守阙上药,动作很轻,上药时多留意了守阙的伤口,目光略微停顿。
“伤是如何弄的?”
守阙任他帮忙,目光落在他身上,嗓音很低,“交手时受了点伤。”
“过几日随我一同去一趟妖族,”林似锦嗓音听不出来异常,“妖族祭司那边可能知道什么,只有我们两个过去。”
林似锦状似寻常地为守阙包扎了伤口,从邪咒蔓延以来,守阙一直陪在他身边,曾经许多个日夜,他能够放心地把后背交给守阙,守阙不知道替他受了多少伤。
他这般交代了,守阙没有异议,他给守阙包扎完伤口之后起身,临走时又问了一句。
“我们此次可能回不来,你可想好了?”
守阙用那双漆黑深不见底的眼眸看着他,嗓音温润,“小锦,我说过了,会一直陪着你。”
这一句林似锦没有回应,他去了一趟东宫,在慕容翡墓碑前待了很久,之后回了自己的院子。
临行前一日,林似锦如今睡眠很浅,在奉如皋进来时他便察觉了,知道对方有话跟他说,他便没有睁眼。
奉如皋一向藏着心事,这次也未曾言语,只是在他床榻边站了许久,指尖在他脸颊上方碰了碰,像是在隔着空气摩挲他的脸颊。
“你是要走了?”
“无论你去哪,我都会把你找回来。”
奉如皋只说了这么两句,之后人便消失了。
出行那一日艳阳高照,只有奉如皋为他们送行,林似锦与守阙一同前往妖族,此去前路漫长,妖族在天际尽头,等待他们的是尽头的长河之镜。
只有穿过长河之镜才能见到妖族祭司,林似锦在黑雾中前行,他和守阙分开,来长河之镜,此处能够显示出来人的过去,还能显出人心最恐惧之事。
林似锦对于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他穿过长河之镜,所谓最恐惧之事,他已经经历过一遭,便没有畏惧,他前往了守阙所在的地方。
在那里,他看到了守阙的过去。
出生在京州鹤家,是鹤家的邪神,出世时生母血崩而毙,被自己的亲人送去长老会。
路上被人所救,救命恩人被追击陨命,从小在兽群里生活,性格孤僻冷血,缺乏人性。
十岁时入人世,被人当过奴隶、遭受过毒打,因为身体伤口能够愈合的很快而被分尸身体,后来无意吸收人的恐惧心理而受重伤逃脱。
逃脱之后又被抓去炼妖塔,在炼妖塔里待了三年,彻底觉醒邪神力量,血屠整座炼妖塔。
从炼妖塔出来,被送去暗巷交易,以墨蝶诱饵,那时他便是被墨蝶吸引,在客栈待了一个多月,期间杀了很多人。
杀过与他说话的小厮、冲他脸红的女子,被他关照的路边乞丐,杀了暗巷的所有人。
离开姑苏城,前往妖族杀了自己同父异母的长兄,以长兄的身份回到鹤家,自己为自己改名,期间妖月仙等人信仰跟随。
再之后,前往无相山,杀过他送糖葫芦的小孩、给他送东西的女弟子,杀过对他有恶意的弟子、对他恶意相向的长老,亲自教他无生剑意,替他承受了无生剑意的痛苦。
姑苏城里给慕容翡下邪咒,邪咒蔓延之后,抛弃下属彻底追随他,为他受了无数的伤,因为他被邪咒反噬,日日夜夜受请神与邪咒吞噬的双重痛苦。
林似锦在长河之镜里看到了自己,守阙地宫里是无数个他,一具具妖骨雕刻的都是他的模样,守阙不识字,学写字时先写的是他的名字,地宫里那些凌乱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的都是他。
最初写不会锦,总是把锦写成绵。守阙那时还是小奴隶的模样,自己给自己束发歪歪扭扭的束不好,平日里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在鹤眼里看他,然后在书案上学写他的名字。
追随的下属问守阙选在哪一日,守阙选了元和春景的上元节,那天他们初遇。
“你可知他复原的前年那一日是哪一日……是元和春景的上元节。”
“你自己欠的情债,当然要你自己还。”
“小锦,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你可知晓应当如何?”
“你要替我好好活下去。”
书案上落笔的最后几个字是一年前写的,那时候守阙决定放弃了。
——元和春景初遇,不知何为此间心动。
林似锦脑海里无数个片段闪过,他胸口被铺天盖地的情感压抑的喘不过气来,嗓音发出压抑的低声尖叫,他捂着自己的耳朵,耳边传来各种各样的声音,那些声音搔刮着他的耳膜。
脸边传来冰冷的触感,背后贴上来一具身体,他眼角扫见了一对朱红的耳饰,耳边是熟悉的温润嗓音。
对方捏着他的脸,逼得他抬起头来,在他耳边发出一声笑,“你不是想知道……看看你前世是如何做的。”
长河之镜里浮现出来更加久远的记忆,两世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结果却又走向相同的结局。
生辰那日守阙送了他一把带有羽鹤吟纹的匕首,他得知是守阙给慕容翡下的邪咒,用那把匕首捅穿了守阙的心脏。
之后他踏入无尽深渊,连同邪咒一起,一同消散于世间。
而守阙,被下属所救,亲自剜了自己的心脏,分魂三道,此后再无情爱。
再之后,奉如皋用七魂烛将他的魂魄召回,在他与盛如翡身上连上魂契,将守阙对他的诅咒全部转移到盛如翡身上。
一千年后邪咒重演,盛如翡替他承受了一切,他用圣物跨越时间回到千年之前,一切却都在轮回。
他仿佛陷入了闭环之中,一次又一次的重演历史,无论如何也逃脱不了写好的命运。
两世记忆融合在一起,林似锦跌坐在原地,脑海里浮现出来无数张脸,他捂着自己的眼睛,嗓间晦涩地发出无声的尖叫,两世的负面情绪压在一起,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啊——”林似锦嗓间声嘶力竭,他眼眶里的眼泪掉下来,从他身边蔓延出来无尽的威压,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盛如翡的那张脸,心口像是被人生生剜出来一个血洞。
在守阙长剑穿透他肩膀时,他完全没有躲闪,疼痛让他清醒些许,他指尖握着秋水剑,对上守阙居高临下的冰冷目光。
鲜血浸透半边衣衫,林似锦指尖颤抖,在那把长剑捅向他的心脏时,他也未能避开。“砰”地一声,长剑贯穿护心镜,护心镜在他面前四分五裂,尖锐的棱角刮破他的脸颊,温热立刻涌了出来。
长剑贯穿他的心口,他眼前一片模糊,随着护心镜碎裂,脖颈处的那把玉锁也断裂开来,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玉锁,嗓间涌上来腥甜,“噗”地呕出来一片鲜血。
林似锦挣扎着去碰玉锁,指尖碰到玉锁,他唇角边被染红,温度仿佛顺着传过来,耳边是熟悉的清冷嗓音。
“小锦…你要替我好好活下去。”
“殿下是自己走的……他说让你好好活下去,不要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