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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乳母李嬷嬷不在, 贾宝玉无人管束, 就又在薛姨妈那里吃了些酒。薛姨妈不放心,除了贾母新派去的几个婆子, 又使了两个女人送回来。
还没进贾母院中, 只见小丫头子们齐乱跑,进去禀报说:“宝二爷上来了。”鸳鸯和琥珀忙起身, 贾母道:“好生送进来。”史湘云正窝在贾母怀里说笑,闻言撅噘嘴不吱声了。
史湘云屏声侧耳,只听远远就有宝玉的笑声, 还有丫头的说话声,婆子的劝念声, 嘈杂着得有一二十个。好一会鸳鸯琥珀两个才引着贾宝玉进来,薛家的女人跟贾母磕了头方散去,只余下伺候宝玉的几个人。
前几日贾宝玉在薛姨妈那里用饭, 贾母还欢喜, 知他大了,很该应酬些亲戚朋友。可也没三天两头儿就在那里吃的醉醺醺的过来, 况且那日去了,随后就隐约传出什么金啊玉啊的浑话来。
“……很不该又去烦扰姨太太。你才说明儿要和秦家那孩子一齐去读书, 现在又吃了酒, 仔细你起来脑仁子疼!”到底是心疼他吃酒多些,赶着命人好生看侍着,不许再出来了。
贾宝玉自回房去歇着,史湘云见等了他半晚上, 回来竟也没一句话说,怎能不酸涩。也回过贾母,自己去了。
贾母膝前顿时冷清起来,端着一盏茶,也不吃,只有一下没一下的用碗盖撇茶沫子。良久叹息了一声。她心里本有些想头,想着把两个玉儿往处凑,林家的家底子她是知道的,若成了,宝玉这一生就安稳了,即便不读书出仕也没什么。她两个玉儿一样的疼,若成了对黛玉也只有好处的,有自己看顾着,况且又是亲舅舅家,宝玉也是个好的,比聘去别家要好上多少去?
偏敏儿福薄,去的那般早,什么也没议定下。敏儿这一去,林姑爷眼见的就生分了,若不是生分,何至于派了那么些人浩浩荡荡陪着上京。贾母想起女儿贾敏还在时,什么时候这般大张旗鼓过,都是随府里安排,尽其所能的不给家里添麻烦。良久,不由得感叹出声:“敏儿去了,林家与咱们,到底是远了。”
鸳鸯眼观鼻鼻观心,只作不知。少顷,贾母命:“明日跟凤丫头说,叫她开了后楼的库,挑些鲜亮的布料给你们林姑娘做些衣裳,还有那些玩器古董都收拾一些……若是没有合适的,我这里有两件梯己,叫她只管来找我来。你们林姑娘眼见要出孝,叫她这做嫂子的上心些。”
鸳鸯答应着,笑道:“二.奶奶对林姑娘向来精心,这些个兴许她那里已先准备下了。”
贾母想起那日紫鹃替黛玉送东西过来时说的那宫花的事,摇头道:“她是个好的,但保不准就有糊涂的,我不过白嘱咐几句,省的那些没王法的慢待了林丫头。”
又吩咐道:“你把那对金累丝点翠如意簪,还有那几支金陵进上的矗枝儿兰枝绒花儿给云丫头送去,可怜见的,通身上没一件好东西。”旁的人都是珠翠满身,独湘云自己,周身只腰上挂着的那金麒麟还有些大家小姐的范儿。
史湘云且不知这边的事情,因贾宝玉那里又闹了起来。
原来贾宝玉走至自己的卧室,见袭人合衣睡在那里,倒是晴雯、麝月等又是捧茶又是递巾的侍奉,把个好容易才贴身服侍了一回的碧痕给挤兑到一旁去。碧痕心里不忿,便要生事,见袭人大模大样的躺在那里,忙把自己在薛家时听跟着李嬷嬷的两个粗使丫头说的话,都一一学了出来。
“正是常有那些大模大样躺在炕上的人,见二爷来也不理一理,才叫李妈妈那样生气……”
袭人实则并没睡着,不过是故意装睡,引着宝玉来招惹她:自打两人私底下成了好事,宝玉待她越发上心,她犯了一回老太太的忌讳,靠着宝玉偏抬才能弹压下众人,可近两个月宝玉偏冷淡了些,叫袭人好不焦心。还是前几日在薛姨妈那里多吃了几盅酒,回来两人竟闹了半宿,后儿便如胶似漆的好几日。袭人尝了甜头,不敢在这里给他酒喝,宝玉在别处吃酒,她也不拦着了。
想着宝玉马上就要进学读书,得叫他牵挂着家里才好,故才这般作态。袭人打的好算盘,没成想被又羡又妒的碧痕给搅和了,说的话还羞愧的她脸紫胀。
宝玉跳起来,恨骂:“她只在这屋闹也罢了,怎么连亲戚家也敢搅闹不休!逞的她比祖宗还能耐了,撵了出去,即刻撵出去!”
逞着酒劲儿,将小几上的茶盅、果盘全往地下掷,霹雳哐啷,粉碎的瓷片子溅起来。谁知史湘云不放心他,到底来看他,那碎瓷片子好巧不巧划过去给她手上添了一道。
袭人见他动了气,连忙起来劝阻,还未拦住,就伤了湘云。
吓得翠缕眼泪立刻出来,捧着湘云的手叫人。史湘云尚未反应过来,手上火.辣辣的疼,却只怔看着袭人只管忙忙的拉住宝玉上下抚摩检查他伤着没有,不由得也哭起来,拿起脚就走。
贾宝玉浑浑噩噩的,还是晴雯见状,一面呵命马上找到药膏子,一面追着湘云过去。
又有贾母遣人来问是怎么了。众人不敢直说,只道:“才有了两句口角,都恼了。”
贾母听说,气道:“可是两个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鸳鸯忙笑着解劝:“俗话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老太太只等着,明儿早起他两个又好了。”
这话叫贾母心下一动,她本就因着薛家传出金玉之言不痛快,偏这边势单力薄,林丫头也指望不上,正想辙儿呢。鸳鸯这话倒叫她生出个往日不曾有的念头,虽说云丫头身家忒简薄了些,可也不是不能抬举。况且只叫她顶一时罢了,后头不成自己也能许她一份丰厚嫁妆,再叫两个侄子给她寻个好女婿不迟。
当下就说:“把我收的那个白头长春的络子给云丫头,我见她腰上的绦子都旧了。”鸳鸯愣了一愣,才应下,这络子是中秋甄家的节礼里头的,络子上大拇指甲盖大小的羊脂白玉镂空雕着白头翁、月季花和寿石,白玉下头坠着三挂流苏,每挂八颗珍珠:中间一挂以珊瑚蝙蝠为腰结,最下一个金镶碧玺莲花坠角;两侧两挂都以绿松石方胜做腰结,下边是玉鱼坠角。
饶是贾母的私房鸳鸯几都知道,也少见这样精巧的,她以为这个要么老太太自己用了,要么就给宝二爷挂他那玉,再想不到竟给了史大姑娘。又听贾母点出‘腰上’,鸳鸯似有所悟。
到睡下还在思量这个,别人都以为老太太把史大姑娘接来和宝二爷一起养在膝下,是存了些成双成对的念头的,可鸳鸯心底门儿清,老太太万没有这意思。史大姑娘虽父母去了,可正因父母去了,单留下她一个,她才金贵不同,不管忠靖侯还是保龄侯,都得顾着这个侄女才行。老太太养着她,两侯府只要还要名声,便只得敬着抬着这上辈的老姑奶奶,对老太太的吩咐,不敢有丁点儿怠慢。若不然,忠靖侯继室夫人那样,老太太恼过一阵就不在意了,只因老太太知道,这到了事上,当家做主的仍旧是两侄子罢了。
鸳鸯能成贾母跟前第一等红人近人,自然不光是行事妥帖公正才行,还因为她最知道贾母的心思。贾母这是把她当做另一个赖嬷嬷在调理。所以贾母才微露意,鸳鸯就上心了。
次日起来,鸳鸯不仅将那几件首饰绦子给送去碧纱橱里,各色的玩器陈设也给湘云换了一遍。多宝阁里宝光灿烂,大案上摆着掐丝珐琅座红珊瑚双鱼嵌珠翠盆景、青玉三星图插屏,就连枕头、幔子、帐子、盖帐,也换成新制的蜜合色绣蝴蝶团花纹的。
湘云手上伤的倒不重,只小心着不碰水别留下痕迹就完了。她和翠缕都以为这是老太太替宝玉赔不是来了,倒觉得不好意思,忙拉着鸳鸯说话。
“宝玉不过多吃了一口酒,并不是有意的……”鸳鸯方才知道这里头的原委,却也不解释。
贾宝玉清早起来,想起昨晚上造次伤了云妹妹的事,披上衣裳,趿拉着鞋就过来看她。听到这话,心下又愧又叹,心想打小一床吃一床睡,到底是云妹妹体谅眷注……又想起宝姐姐羞解璎珞之美景……复又想起林妹妹,比之云妹妹何等无情生分,不由得对门长吁短叹,叫来寻他的袭人给拉回房去。
袭人一面给他梳头,一面听他说:“……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飞灰……”
袭人只当他又犯了痴病,也不理会,只劝道:“你大前日还急着跟秦相公一齐读书,打发人送信叫秦相公来这里,现下又不急了不成。”看看天光又庆幸道:“可巧昨日那雪没大下下来,若不然,叫我们怎么放心呢。”
宝玉见旁边案上,袭人已将书笔文物收拾的停停妥妥,笑道:“好姐姐,你不怪我上学去丢的你们冷清了?”
袭人见他回心转意,忙忙又说了好些个周到暖心的话,又一再嘱咐“念书的时候想着书,不念的时候想着家些。”
晴雯带着碧痕进来,闻言冷笑一声,并不说话。
贾宝玉去见过贾母、王夫人,给贾政也请了安,方回来与湘云作辞。湘云早不把先前闷气放在心上,因笑道:“好好,你这一去,来日就为官做宰去了,日后应酬世务,可是不在话下了。”
宝玉听了,脸上登时要拉下来,到底看见湘云仍旧包着帕子的手,才将将忍住。也不多唠叨,才要撤身而去。又听湘云叫住笑道:“你怎么不去辞辞你别个姐姐妹妹去呢?”
宝玉笑笑,只出来和秦钟回合,往家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