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贵人为她描画柳眉的手一顿,见贵妃仍旧未睁眼,轻笑道:“满意什么?娘娘宽心,御医圣手都来给娘娘医治,娘娘一定能大安。”
贾元春终于忍不住,猛地睁开眼睛,狠狠瞪进抱琴眼里:“都要劳动贾贵人亲手为本宫描画遗容了,本宫如何大安?”
抱琴手不停,画完一侧眉毛,还端详一会子,嘴里轻道:“娘娘既心知肚明,又何必明知故问?”
“你以为本宫死了你就能得好?枉你处心积虑,倒成了贾氏假女!贾家获罪,你也脱不得干系!”
抱琴捂嘴轻笑,嫣红的指甲刺的贵妃眼睛疼。
“娘娘,你怎么不问问我,公主可好?”
贤德妃撑起的一股子气力,听见这话都散了,半晌惨笑道:“一个天生残疾的女孩儿,就不该被生下来受罪!若不是你费尽心机,我怎会……罢,总归我对不住她,同她一起去了,也算还了她。”
抱琴冷笑:“托娘娘的福,奴婢这一辈子都不能生育了,这全拜娘娘所赐!当日.你落魄,唯有我忠心耿耿,事事亲力亲为,可娘娘却疑心我要害你,还用那样的法子羞辱我……就因娘娘克扣我的药,才叫那病烂到了肚里,我虽命大,却一辈子别想跟人亲近,有自己的孩子。娘娘听我这样,心里是不是高兴些?”
“既然全是娘娘赐予的,那娘娘合该赔我一个孩子,我不嫌她生有六指,太医说了,只要等她长大些,就可以去除那多出来的一小点儿,叫她和常人无异。我知道公主仅仅生有六指的时候,真是庆幸啊,本以为会是更大的缺陷,没想到神佛还是眷顾我的,这样的孩子,比我想象中瞎眼缺耳朵的好多了。贵妃娘娘,你是不是也庆幸呢?”
贾元春哆嗦着嘴唇,半晌才问:“你想要孩子?为什么不等等,只要我……”
“等什么?等你故意把肚子里的公主折腾掉了,只怕还能栽赃给哪个娘娘?这样您就可以悲痛欲绝,陛下看在您痛失胎儿的份上对你算计的事既往不咎,甚至会心生怜悯。娘娘心里想着,南安老太妃恶毒,你虽借着她家怀上龙胎,却最后才知这孩子必有不足,既然生下来叫人耻笑,不如一不做二不休落下胎儿,换的君王怜惜。这样就可能有第二个第三个健康的龙子龙女,为您一生的富贵荣华添砖加瓦。是也不是?”
抱琴看着贾元春,嗤的一声笑了,笑的前仰后合:“我的贵妃娘娘呐,您在做什么春秋大梦!陛下一丁点都不喜欢你,您还巴望着接二连三?我为什么要跟着你去死呢,只要我把您的狠毒和盘托出,就可以戴罪立功了呀。陛下喜爱每一个骨血,饶是这么恶心你,也是想要胎儿安稳落地,正因为我知道你的一切习惯,能不眨一眨的盯着你,保证孩子不被你折腾掉,我才能封贵人呐,这不是恩宠,是报酬。”
抱琴兴致勃勃的道:“您看,就是我省亲那日,也放不下娘娘,十六个宫婢团团围住,娘娘果然安稳如昔呢。只是现在,公主虽体弱些,却也安康,那娘娘你也该平心静气的,准备启程了……”
“你!”
抱琴从匣子里取出口脂,轻轻为元春涂抹嘴唇:“娘娘放心,陛下子息不旺,公主也是喜欢的。我会好好抚育公主长大,她是我唯一的指望,我必定一生一世倾尽全力的护她爱她。”
一面说一面伏到元春耳边:“你若是还有一点点慈心,就别在给公主抹黑了。陛下容不得你,你乖顺的去了,许是后事还能体面些。”
叫元春一把抓住她的手,喘着气说:“贾家呢?贾家如何,老爷太太怎么办,还有宝玉,他们怎么办?平安州的事,还有南安王府的事,都是因我的缘故,你告诉陛下,贾家不知情的,你求陛下别降罪他们,你去求!带着公主一起去!”
抱琴倒竖起眉眼,狠狠将元春的手扒掉,任其摔在榻上,冷笑道:“娘娘还真是情深义重呢,一心牵挂国公府,当日他们把你送到你嘴里‘不得见人的去处’,你不知多少抱怨悲懑,这会儿倒又念生恩养恩了!可是娘娘恨我,故作这遗言,想叫我陪你启程呢吧?”
元春眼角挂泪,紧闭上眼,再不言语。
抱琴兀自站了片刻,才又在塌边坐下,依旧给她妆扮,慢慢的道:“娘娘放心,我一个字都不求,贾家与我何干?没了才正好,公主不必有这样拖后腿的外家,贾家是累赘,我只盼着就跟大观园里萧疏景致一般,快快败落了的好,最好能遣返回金陵老家去,好叫我们耳根清静。哦,对了,您进宫那年太太是不是偷着变卖了好大一片族地?唉哟,这可怎么是好,没有了族地,贾家的根基都没有了,这一家子混账蛀虫可怎么活呢?尤其是宝二爷,他那样的俊俏白面模样,倒是可以去给人作入幕之宾的……娘娘您看,跟着你陶冶的,我一个家生子都有些文采了呢……”
抱琴只顾漫天遍地的胡说,终于气的元春口角溢出血水来。
抱琴用帕子捂着嘴,赶忙叫宫人:“快,该给娘娘灌药了。”
等贾母和王夫人遵旨入宫请见时,贾元春已不能言语,只神志还清醒,一味的流泪,直直看向王夫人,嘴微微张开,像是重复什么字眼。
内宫太监已奏请预备后事,见椒房眷属前来探候也未叫贵妃娘娘有起色,便知是无用了。忙请贾母和王夫人外宫等候,免得冲撞别个贵人,一时各宫妃嫔都来看视。
贾母拉住宫内大宫女问:“公主呢?公主怎么样?老身可否能探看一下公主?”
大宫女满面为难,命小黄门快快请老夫人和太太去外宫,一边道:“公主安好,如今先迁到别宫,主子娘娘亲自下命,必然无虞。”
“陛下和主子娘娘都已嘱咐过,叫太医好生诊治贵妃娘娘,就是不好,也务必要挨过今日。老夫人还是快想些别的法子罢。这话我偷偷告诉老夫人,老夫人千万别说出去。”
贾母一听,就知皇家还是看重公主的,恐怕公主生是母亡日,不祥,才要娘娘挨过今日的说法。这一想,悲从中来,为娘娘无福消受而悲泣。即便是公主,皇家都这样看重,若是娘娘好好的,后福就在眼前。
贾母和王夫人枯等一日,却未见里面传钦天监,心下又涌出希冀来。到日暮十分,宫门要落锁,有太监出来传谕说:“贾娘娘尚且平稳,太医们正用药,请老夫人先行回去。”
回去家中,邢夫人等出厅迎着贾母请安,又有凤姐,因贾赦传信,不得不回来。只她孤身一个,带着平儿,新生的哥儿与大姐儿,都留在庄子上未归。
贾母心神俱疲,也不理论,只叫凤姐出来襄助李纨照应家事。
王夫人讲了贵妃情形,哭得几欲昏厥,满面泪痕拉着贾母问:“娘娘到底要说什么?”
贾母也思量,张口试了几回,愁眉不展:“什么‘地’,第二字好像是这个音。”
王夫人用帕子握住嘴,哭道:“必是挂念她兄弟无疑了,可怜我的元儿,可怜我的宝玉!”
宝玉也泪水涟涟,贾母倒想起真人先前说法,忙道:“真和了仙人的说法,必然是咱们解厄解的忒晚了,娘娘才如此!仙人说金命可助宝玉,这么来,倒是紧着给宝玉娶一房妻子,给娘娘冲一冲,许是就好了!”
王夫人已乱了分寸,连连应和。
贾母立刻就要张罗起来:“云丫头是你们看着长起来的,根基、人品、模样都厮配的上,况且她有个金麒麟。原是她小时候体弱多病,史家给她求来压命的,谁知自有了这个,一刻没离过身,她长得越发康健,比宝玉还强呢。可见这东西是灵验的。”
王夫人纵然不大称意,也只好病急乱投医。
贾政倒还犹豫,因道:“她又没亲生父母,叔婶都在外任,侄女儿怎么出嫁。况且贵妃的事原还不准,宝玉因他姐姐病重,此时也不该娶亲。再者就是冲喜,只这一二日怎么办呢?”
贾母主意已定,道:“你若同意,我自然有道理。云丫头的终身她叔叔婶子是托付给我的,这上头并不碍着什么。这亲事既是为宝玉,也是为娘娘,才要这么急着办。况且事急从权,越些礼办了才好。”
宝玉和湘云早避了出去。
凤姐原才有些后悔当日把湘云扯进来,原本是好意要成全湘云的心思,只没想到这半年多老太太虽意动,却没定下来,反在这节骨眼上提出来。只是她转头一看湘云满眼都是喜色,几乎忍不住高兴,心里叹一声:也罢,既遂了她的意,日后前程也只她自己消受了。
贾母亲命:“宝玉和云丫头有金玉的道理,这婚是不用合了。明儿就是好日子,立即收拾出屋子来,一概鼓乐都不用,按着金陵规矩拜堂就是,坐床撒帐的。这也是娶亲,寻常百姓家都是如此。况且最要紧的族谱添上名字,快叫珍哥儿进来,我告诉他。”
又看贾政和王夫人,知道他们因宝玉亲事匆忙粗陋不好受,因道:“我的梯己都给宝玉和云丫头留着,云丫头的嫁妆我来补上,宝玉的聘礼除了家里的规矩,我再单单陪送一份儿,都是她们小夫妻的东西。等她们姊弟好了,再摆席请人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