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哈。”避而不答,酒肆主人从炉前起身。不知为何突然摇晃了一下,站立不稳。尉迟方连忙伸手,下意识要去扶他,对方却退开一步,沉声喝道:“别碰我!”
校尉这才注意到好友面容。看起来一脸倦色,双眼布满血丝,眼下则有明显黑晕。视线下移到对方颈中,突然张大了嘴:那分明是一块淡红斑痕,正是疫病的征兆。
“李兄你,你也……”
嗯了一声,李淳风神色平静,“离我远些,也不要触碰这里的物件。”
这一下震惊非比寻常,过了老半天,尉迟方才语无伦次地道:“怎会这样?!”
“为何不会?李某又不是神仙。凡胎肉骨,哪有不生病的道理。”
话说得轻松,尉迟方心情却沉入谷底。他和李淳风相知日久,自然不会如城中百姓那样,将他当作神人看待。但此前经历种种风浪,总见他举重若轻,化险为夷,心底深处对他已是极为信赖,仿佛只要此人在,便可确保无虞。如今却连李淳风也感染了疫症,顿时茫然无所适从。似乎看出了校尉心中所想,酒肆主人道:“不必担心,此事原本就在预料之中。”
“……什么意思?”
“神农尝百草,以身相试,本就是医者本分。”说话的人心安理得,似乎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想要弄清病理,知道它对经络的影响,最便捷的研判对象便是自己:可以随时得知病势变化,监测脉象。”
过了片刻才明白他话中之意,尉迟方不由得睁大了眼:“你……你是故意让自己染病?!”
“聪明。”不等校尉开口,李淳风已卷起左边衣袖,只见臂弯处至掌心有一条淡淡红线。取出随身银针,先将其在炭火余烬上灼烧片刻,而后右手行针,以曲泽为始,依次刺入内关、劳宫等穴,最后到左手中指指尖。那针粗而中空,紫黑色血液随着银针运行从顶端源源流出。尉迟方倒吸一口凉气,当事人却一脸喜色。
“妙啊,果然如我所想!往常时疫,无非风热湿燥,所谓天行疠气,干忤经络,与天时密切相关。如今正是大暑天气,脉象却仿佛中寒,与《金匮方》中所说大不相同。假如能从我得证,或许便可以将前人之学推陈出新,另辟蹊径了。”
说到这里,酒肆主人双目闪闪放光,眉飞色舞,看起来不像得病,倒像得了什么彩头。见他如此,尉迟方不禁瞠目结舌,“可是,这病凶险异常,三五日之内便要发作,假如治不了……”
“若李某也无法医治,只怕他人更无此能力。”双眉一扬,李淳风打断了尉迟方的话,一贯懒散的神色中,竟透出罕见的锋锐之气,“疫病传播之速,极难控制,只有尽早找到控制疫病的方子,稍迟便不堪设想。别说宁光寺中兵士要送命,就算这座长安城,也在劫难逃。”
“李兄知道他们被困?”
“嗯。昨日你带人来的时候,我其实仍在附近,离开时正遇上北衙司的人奉命围庙。若非见机得早,连我也出不来了。回楼已不方便,所以来这里安身。”
“但这样一来,圣旨的事情怎么办?”
“圣旨找的是龙王,又不是李某。”
听他口气,仍是好整以暇,尉迟方不禁急得团团打转,“生死关头,还要说笑!”
“哈哈,能求来雨水的,可不就是龙王么。别说如今这模样去不得,就算去了,也无用处。——看。”
校尉见他手指向天空,不明其意,仰头望,只见一轮白日,光芒刺眼,连忙闭起眼。
“什么也没有啊。”
“以盆油观测,可见日中有乌,是大旱之兆。而月在心宿之上,日未没即现,旱情仍将持续。风云雨雪,一一有征,是天时自然,凡夫俗子,岂可强求?”
『注:以上内容来自《乙巳占》,为李淳风所著,汇聚了中国古代天文观测成果。有一些可用现代科学来解释,如“日中有乌,主大旱”,“乌”其实就是太阳黑子,大约十一年为爆发周期,并可导致地球气候异常。这一点在千余年前中国已有相关记载,明确指出二者关系。此外也有部分内容涉及到传统的阴阳五行、天人交感之说,尚难以西方学术解释。』
虽不明了他话中之意,尉迟方担忧又深一层。李淳风瞥了他一眼,展颜道:“无妨,是我的事,我自然会解决。相交至今,难道还信不过李某?”
尉迟方没好气地道:“就是太相信李兄,才会让你做出这些不知头尾的事!”
“是谁一早到楼中,要我出手相救?”酒肆主人早有准备,笑吟吟地道:“这一回,拉我下水的并非别人,正是尉迟你啊。”
此言一出,校尉顿时恨不得嚼了自己舌头,“我,我只是想请李兄瞧瞧有没有治病的方法,可没想到你会这样任性胡来!”
“哎呀,面对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尉迟就忍心这般抱怨?”
对方索性耍起赖来,令尉迟方一筹莫展,心中倒生生多了些歉意,“这……可要我留下照应么?”
“不必,有小猴儿在,却也用你不着。只是这几日我不便回去,酒肆那边就拜托尉迟了。摇光还是个孩子,素来依赖于我,缺少独自应变之能。我在这里的事情暂时不要透漏,免得他胡思乱想,乱了方寸。”
尉迟方满口应承,又有些不放心,“那你一人在此,可要多加小心,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放宽心。如果药方研制出来了,我便让猴儿去找你;如果不能……”沉吟片刻,李淳风突然一笑,拱手道:“有劳尉迟,为我收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