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静霍地跳下床来睁大眼睛看着刘大姐:“他给我写了信?”
“是的。”刘大姐慎重地说“去年九月我接到他托人带来的这封信他叫我斟酌情况交给你。那时你还在狱里。大概就在那个月里他就牺牲在南京了。你出狱后不知道你对他的心情怎样又怕你难过因此我一直没有交给你。”说着她把那几张用铅笔写下的小块字纸双手郑重地交到道静的手里。
道静接过来像筛糠一样她的双手簌簌地抖着。还没有看眼泪就滴到信纸上。终于她还是鼓着全身的勇气读了下去:
如果你能够看到我这几张字纸我相信你已经是我的好同志了。几年来虽然在黑暗的监狱中可是我常常盼望你能够成为人类最先进的阶级的战士成为我的同志成为我们革命事业的继承者。因为每天每天我们的同志都在流着大量的鲜血都在为着那个胜利的日子去上断头台……同志亲爱的小林也许过不多久这个日子就要轮到我的头上了――我在北平没有死掉偶然的机会让我又多活了几个月又多战斗了几个月这在我说来是非常高兴的。现在我等着最后的日子心中已然别无牵挂。因为为**事业、为祖国和人类的和平幸福去死这是我最光荣的一天。当你看见我这封信的时候也许我早已经丧身在雨花台上了。但是我一想到还有我们无数的、像雨后春笋一样的革命同志前仆后继地战斗着;想到你也是其中的一个而最后的胜利终归是属于我们的时候我骄傲、欢喜我是幸福的。
你的情况我是听到过一点点的你的信我也看到了。可惜我们已经不能再在一起工作了。在这最后的时刻我很想把我的心情告诉你。不还是不要说它的好……只可惜、可恨刽子手们夺去了我们的幸福夺去了多少亲人们的幸福。小林更加努力地前进吧!更加奋地锻炼自己吧!更加勇敢地为我们报仇吧!永远为**事业奋斗不息吧!你的忠实的朋友热烈地为你祝福……
看完了这第一封也是最后的一封信道静的眼泪反而停止不流了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异常冷静。她站在地上好像一座美丽的苍白的大理石塑像。虽然他已经牺牲了不在人世了但她没有白等多少忆念的眼泪没有白流。他是无愧于**员光荣称号的好同志他是默默无声地爱着自己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还在想着自己的人。这时在绝望的悲哀中她反而感到了深沉的慰藉与温暖。这温暖和慰藉是和那个不朽的人同样永不衰朽的呵!
第二天晚上临睡前道静低着头坐在床边沉思着。不能自抑的泪珠又悄悄地流在衣襟上。她曾经爱过吗?不、不她再也不愿回忆和余永泽那噩梦一样空虚无聊的爱情。当她年事稍长当她认识了生活当她真正碰到了值得深深热爱的人当她正准备用她那温柔、热烈的情感――只有成熟了的、经过了爱情的辛酸的女人才有的那种真挚炽烈的情感去爱卢嘉川的时候他却突然被捕了。她没有来得及对他有任何表示他就被反动派夺去了。朝朝暮暮在每一个空闲的时刻或者每一个艰难、危急的时刻他就出现在她的面前他就给她无限的力量和勇气。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年、两年、三年……终于回答她的是:“他已经牺牲了”、“我早已经丧身在雨花台上了……”这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她的心痛苦得燃烧起来了!她要报仇――为卢嘉川报仇为千千万万牺牲了的革命同志报仇为她那失掉了的幸福报仇……于是她突然站起身来用力捏住站在她身边的刘大姐的手用红肿的眼睛盯着她说:“妈妈允许我到苏区去吧!我要拿起枪来我……我不能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了。……”
大姐坐在床上半晌没有出声。她黄黄的脸上浮现着一种柔和、宁静然而又深深悲伤的神色。
“秀兰这还有一封你也看看吧。――你的痛苦我已经先经历过了。”大姐从贴身的衣兜里又掏出一张旧纸来。
“信?还有一封?”道静从大姐的手上又接过一张斑斑点点褪了色的旧信纸。她无意识地望了她一眼就默读起来:
梅祥:我意料中的结果已经宣布了这是我写给你的最后一封信。你不要过于悲哀因为你即将临产。你将来的任务还沉重得很。好好地保护孩子保护你的身体准备为我复仇吧!
我的命运不决定于今天早在平时我就估计到了。这就是我最后的归宿――光荣地死。我现在并不难过相反的能够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奋斗到了最后一息我感到无上的光荣无上的欢乐。梅祥你是忠实的经得起风浪的好同志那么我们欢忭愉快地来道别吧。
只有一点我不放心你:你那种痴情你那种主观的不顾一切的莽撞劲头我很不放心。革命是长期的、艰苦曲折的。老老实实地投到群众当中去吧!老老实实地埋头苦干吧!千万不要因为我的牺牲而冲动乱来呀!
如果孩子累赘你可把他送给别人。千万不要因为他影响你的前途。不过为了纪念我请求你把我们唯一的孩子叫做念林。
我最后的一句话是:你要奋斗到底!你要锻炼自己成为更加坚强的布尔塞维克战士!你要勇敢地把我未完成的一份工作担当起来!
文林一九二八三二十七
两个运命相同的女人在寂寞的深夜里悄悄互相谈着她们的衷曲。大姐擦着不知不觉流下来的泪珠说:“文林的遗嘱鼓舞着我从他牺牲从看见了他这封信以后秀兰我的变化是很大的。过去我虽是女工出身但却有许多不踏实、粗鲁、逞英雄、为个人得失闹情绪的毛病可是从这以后我一步步地变得沉稳踏实了工作也比较深入了。在极危险的斗争中我保存了他这封信。因为我要把它当成我们进军的号角当成我的座右铭。”大姐站起身关了电灯。在窗隙透进的晶莹的月光下她拉着道静的手眼睛忽然射出异样的光彩好像要燃烧似的。可是声音却很低、很慢。“秀兰我经受过很多很多的痛苦――真是很难很难忍受的……文林牺牲了;许多亲爱的同志几天之前还在一起开会、谈话几天不见却听说已经叫刽子手杀死了;我的孩子――文林要叫他念林的那唯一的儿子生下后把他寄养在上海一个工人同志的家里后来组织突然遭到了破坏工人同志搬了家儿子就再也找不到了。我为找儿子挎着买小菜的篮子装做买小菜的在念林住过的弄堂里来来回回走过多少趟呵可是念林――我那唯一的孩子却再也找不到了……”
道静以为大姐会痛哭的。她探头望望大姐却还是那么镇静、安详仿佛在讲别人的事。只有嘴唇微微颤抖眼睛也许因为泪光显得更加明亮。她还想说什么一时说不出苦笑笑就沉默了。
道静紧挨在大姐的身边。自从昨夜听到卢嘉川牺牲的消息以来她的身体一直有点颤巍巍的。她望着大姐憔悴的脸竭力迸出了一句话:“妈这些年你是怎样过来的?爸爸已经牺牲七年了。”
大姐好像恢复了平静慢慢地说:“文林牺牲后我也被捕了。孩子生在监狱里。三年监禁、非刑拷打肋骨折了好几根出得监狱身体坏透了。秀兰你以为我有四五十岁了吧?其实我只有二十三岁呢。”她突然笑了一下笑得很微妙“年岁并不老可是我已经不可能再享受家庭的幸福了。不过秀兰我希望你幸福……”说到这里大姐的态度突然变了变得严肃而冷峻。她看着道静的眼睛说:“文林当年劝我的话我要拿来劝你。踏踏实实地工作吧!党需要你在哪儿你就在哪儿。不拿枪但是你可以用笔、用思想、甚至用我们的洗衣服板子――它也是武器――和敌人战斗!”
“妈你放心!”道静的态度也变得严肃冷静了“看见了念林爸爸的信我明白了自己……妈妈我保证向你学习永远向你们这些老同志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