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事带笑道:“今早得知,惠兄荣任安庆关道台一职。真令人羡慕不已,特来贺喜。”孙学台说:“安庆关是个最肥的美缺,多少人为之垂涎三尺。此番惠老爷走马上任,还愁府里没有金山银山吗?”一句话把众人都说得哈哈大笑。宗人府的徐老爷道:“听说惠兄本月内就要上任,我等特备下薄仪几份,请兄笑纳。”说着,把礼单呈上。惠征假意推辞一番,最后还是受了。王主事又说道:“今晚在前门外‘第一春’为惠兄饯行,万望赏光。”众人又说笑了一阵,然后起身告辞。
惠征把众人送到门外,拱手告别。忙回到屋中,从袖口里取出礼单,想看看都是什么,“惠老爷在府上吗?”惠征一听又来人了,忙把礼单掖到靴筒里,笑着接了出来。
简短捷说。从这天开始,惠征这所冷漠荒凉的三合小院,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欢声笑语,车马盈门。说来也怪,经常登门的账主也无影无踪了。
如今,惠征变成了忙人。一直忙活了半个多月,这才离京赴任。一路上,晓行夜宿,饥餐渴饮。这天,终于来到了安庆。该地文武照例迎接,把这位堂堂的三品大员接进衙门。惠征下榻后,又忙着拜见督抚大人、藩臬两司,以及本地的商绅巨贾。足足折腾了十多天,这才正式办公。
安庆地处长江要冲,不仅商业繁华,而且还是主要的军事重镇。大江之上舶舻相接,船如蚁聚。安庆海关负责查私、防私、缉拿海盗、掌管税收等等极其复杂的工作,担子是很重的,可是这位惠老爷,哪里有心管这些?他的目的就是如何发财,本来这个肥缺就已经很肥了,送礼行贿排成队,金银财宝滚滚来。可是,惠征还不满足,又以走私、漏税、违禁、贩运为名,罚了一批又一批。大宗罚款和没收的物资,都进了他的私囊。所以,他到任不足二年,就发了横财。使奴唤婢,吆五喝六,吃一看二,养尊处优。与过去相比,真是天地之别。
常言道:“有利就有弊。”他虽然发了横财,可也埋下了祸根。为什么?得罪了很多人,嫉妒他的人也不少。惠征全然不理,照旧按他的主意行事。
且说兰儿,她这年已到了十五岁,出落得如花似玉,美如仙子。她一不学针黹,二不学女工,专好吟诗作赋、琴棋书画。她特别喜欢看戏,还在楼上包了个厢,风雨不误,按月付钱。还经常到后台闲逛,与那般唱戏的名怜聊天。有一次,园主出了“女起解”这个戏。正赶上扮演苏三的小旦嗓子哑了,不能演出。兰儿自告奋勇,彩扮登台,替他们圆下了这个场。消息传出,全城大哗。有人说:“道台小姐成了戏子啦!”有人说:“十五六的官小姐,居然当众卖艺,太不像话了。”也有人说:“这位兰小姐风骚过人,准不是正当货!”
这件事传到巡抚马大人耳里,引起了强烈的反感,他把惠征叫到抚衙,狠狠训斥了一顿:“你我都是旗籍大员,朝廷命官,对子女岂能如此纵容?尤其是一个女孩儿家,抛头露面,伤风败俗,竟与下九流鬼混在一起,成何体统?如今引出很多流言蜚语,官声扫地,你负得起这个责吗?”惠征连连认罪。回府后,他把兰儿找来,也数落了一顿。兰儿不服,说道:“唱戏又怎么了?算什么伤风败俗?比他们嫖妓院强多了。只许他们满山放火,不准百姓屋里点灯,我一百个不服!”惠征被女儿抢白了一顿,没词儿了。沉吟片刻,才说道:“人家是上宪,为父是下属,不能不听啊!你还是谨慎一些为好,不然就会招来麻烦。”惠征又说:“你要觉得烦闷,可以把戏子找到府里来,不是照样可以开心吗?”兰儿点头。
从这天以后,海关道衙门成了戏院,锣鼓喧天,“嗷嗷”喊叫。惠征有时凑趣,不是司乐,就是司鼓。后来,也彩扮上场,竟与兰儿同台演上了戏。
消息又传到马抚台耳朵里,派人搜集了惠征不少劣迹,狠狠地奏了他一本。本章送到军机处,正落到军机大臣文祥手里。文祥对惠征的劣迹,早有耳闻,马上把这份奏折送交大内。
几天后,御批发下来了。上写:
惠征一贯贪赃卖法,勒索无辜,其情恶劣。着吏部开缺,并将其财产充公,交部严议。
文祥把御批转给吏部,吏部马上行文给安徽巡抚,马抚台接旨立刻照办。把惠征叫到衙门,宣布了朝廷对他的处分:收回官防,摘掉顶戴,把官橹了。又命人查封了海关道衙门,将财产全部没收。惠夫人和兰儿姐弟三人,都被赶出府第。
惠征带着妻儿老小,暂住在甫关,听候发落。这阵儿,比当初的苦日子还要难过,当初是苦干无钱,现在还多了个听候发落,谁知会有什么大祸临头?兰儿劝惠征道:“阿玛应该上下走动走动,早日把官司了结才是。”惠征道:“我何曾不想了结?无奈两手空空,拿什么去走动?”兰儿说:“实不相瞒,我和妹子都存了不少积蓄。阿玛可拿去,打点官司罢了。”“我的好闺女,你真是个有心计的人。”
光阴似箭、转眼半年过去了。官司总算得出结论,落了个削职为民、保留旗籍的处分。官司是完了,惠征也病倒了。医生说他是夹气伤寒,不易治好。偏偏家里又十分困难,别说抓药,连吃饭也断了顿。
这天晚上,惠征感到不妙,把一家人唤到床前,断断续续对妻子说:“我不行了。我死不足惜,抛下你们娘儿几个,叫我合不上眼哪!”惠夫人声音哽咽,除了流泪之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兰儿说:“阿玛安心养病,我们娘儿几个的事,您就不必劳神了。”惠征望着女儿的容貌。叹息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死后,一家人都依靠你了。”说罢,两眼一翻,咽气了。
一家人抚尸痛哭。由于声音太大,竟招来不少账主。要房钱的,要粮米钱的,要家具钱的,要灯油蜡烛钱的……足有十几伙。惠夫人指着床上的惠征,说道:“都怪他没有能耐,欠了诸位的债。如今,我们娘儿几个两手空空,拿什么偿还呢!”房主说:“人死了,债不能烂,欠我的房钱是一定要还的。”“对,不给钱不行,要不就打官司!”惠夫人又气又怕,除了哭,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
兰儿一见,火往上撞,挺身说道:“你们不要逼人太甚,要逼出人命,谁来承担?”“这……”一句话把众人给间住了。召下房主看了兰儿两眼,皮笑肉不笑地说:“兰姑娘,你可不能拿死吓唬人哪!‘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怎能怪我们不对?”兰儿道:“债是一定要还的,可也得容期缓限呀!死人躺到床上,我们都发丧不出去,你们就没有一点儿恻隐之心吗?”兰儿好说歹说,总算把账主打发走了。
惠夫人一头扎到尸体上,痛哭道:“你两手一甩去了,抛下我们娘儿几个,这苦日子可怎么过呀!干脆,我也跟你去得了!”二姑娘凤儿和桂祥光知道跟着哭、什么也不会说。全仗着兰儿死说活劝,才把惠夫人劝得不哭了。她拉着兰儿的手说:“丫头哇,你快想个主意,把你阿爸装殓了。屋里可不是摆死人的地方。”
兰儿想了想,打定主意,站起身来,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又换了一套比较干净的衣服,腰中系了一条白孝布,带着桂祥说:“走,跟我一块儿想办法去。”桂祥呀着嘴说:“我啥也不会,你自己去吧!”兰儿气得拉着他的耳朵,说道:“你会吃不?会花钱不?家里困难到这个地步,你还等吃现成的呀?走,不去也得去!”桂祥怕他大姐。万般无奈,只好顺着嘴跟着走去。
兰儿沿街寻问,找到安庆每个当官的府第。进门就报丧,哀求主人看在同僚的分上,帮助一把。兰儿舌尖嘴巧,妩媚动人。再加上这么一哭,把很多人都感动了:有的捐助十两,有的捐助五两,也有的捐助二十两……
书要简短。兰儿姐弟足足奔走了一天;得了纹银一百多两。回家后,开发了所有的外债,买了一口较好的棺椁,还请了几个出家人,超度了一看。娘俩一商议,外地不是久居之所,还得回北京去安身,顺便把灵枢入土。她们求房主雇了一只船,又雇了两辆车,把惠征的灵枢运到船上,这才向安庆告别。
金风送爽,寒气逼人。一叶小舟上坐着孤儿寡母,守着灵枢一口,真是倍感凄凉。这一天,来到清江浦口,船家停船靠岸。兰儿问道:“何故停泊?”船家道:“这个地方叫浦口,属清江管辖,是这一带的大码头。来往的船只都要停泊,为的是采办食品和当地土产。姑娘需用什么,也可以上岸去买。”
兰儿手中只剩下几两银子了,不敢再花。所以,摇头拒绝了。
按下船家上岸不提,单说兰儿。她坐在船头,双手托腮,望着繁华的集镇出神,也不知想些什么。恰在这时,有个当差的,手提沉甸甸的包裹来到码头,东瞧西看,直奔兰儿的小船走来。他先往船舱看了两眼,看见了灵枢和白幡,这才间道:“请问姑娘,可是从安庆来的?”兰儿不知是怎么回事,如实答道:“正是!”差人道:“你是死者的什么人?”“我是他老的女儿。”差人忙把手中的包裹一递,说道:“这是我家老爷送来的一点赙仪,请姑娘收下!”
兰儿把包裹打开一看,原来是三百两雪花白银。眼下正在用钱的时候,有人能送这么多银子,比雪里送炭还好啊!不过,她也纳闷儿,不知这位老爷是什么人。她问道:“你们老爷是哪一位?与我们有何交往?”差人说:“我家老爷姓吴,官印一个棠字,现为清江县七品正堂,听说与你父亲是至交,要不,能送这么多的膊仪吗?”惠夫人拉了兰儿一把,低声说道:“管他是谁呢,送来银子就好。你干吗盘根问底的?要把人家问急了,咱们可就啥也捞不着了。”兰儿把银子收下,从中取出一块,赏给差人,说道:“难为你费心,这点银子拿去买包茶喝吧!”“谢姑娘的赏。不过,您得给我开个收条,小人见老爷也好有个交代。”兰儿取过文房四宝,大笔一挥,上写:“孤子桂祥位血顿首。”那差人接过来,又给惠夫人请了个安,这才转身走去。
惠夫人摸着银子,无限感慨地说:“天无绝人之路。没想到在清江县,遇上了活财神。”兰儿道:“我看这个差人毛手毛脚的,怕是送错了地方。”惠夫人急忙说道:“是吗?要这么说,咱们赶快走吧!”
这时,船家也回来了。惠夫人焦急地说:“船家,呆得时间太久了,快些启程吧。”“好了!”船家答应一声,忙提锚撤跳,收起缆绳,扯起风帆。
正在这时,就见那送银子的差人,满头大汗地跑来,边跑边喊:“站住,不准开船。骗子,骗子,我跟你们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