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象不出,”阿切尔继续说,“在还有很多人与伯爵夫人关系更密切的情况下,你为什么会来找我;更不明白你为什么以为我更容易接受你奉命带来的那些观点。”
里维埃先生窘迫、谦恭地忍受了这种攻击。“先生,我想向你提出的观点是属于我自己的,而不是奉命带来的。”
“那我就更没有理由要洗耳恭听了。”
里维埃注视的目光又一次落到帽子上,他仿佛在考虑最后这句话是否是明显提醒他该戴上帽子走人了。后来,他突然下定了决心说:“先生——我只问你一件事好吗?你想知道我来这儿的原因吗?要么,你大概以为事情已经全部结束了吧?”
他沉静坚定的态度反使阿切尔觉得自己的咆哮有些笨拙,里维埃的软磨硬缠成功了。阿切尔有点脸红,又坐回自己的椅子里,同时示意那年轻人也坐下。
“请你再讲一遍:为什么事情还没结束呢?”
里维埃又痛苦地凝视着他。“这么说,你也同意其他家庭成员的意见,认为面对我带来的这些新提议,奥兰斯卡大人不回到她丈夫身边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我的上帝!”阿切尔大声喊道,他的客人也认同地低声哼了一声。
“在见她之前,我按奥兰斯基伯爵的要求,先会见了洛弗尔-明戈特先生。去波士顿之前我与他交谈过好几次。据我所知,他代表他母亲的意见,而曼森-明戈特太太对整个家庭的影响很大。”
阿切尔坐着一言不发,他觉得仿佛是攀在一块滑动的悬崖边上似的。发现自已被排除在这些谈判之外,甚至谈判的事都没让他知道,这使他大为惊讶,以致对刚刚听到的消息都有点儿见怪不怪了。刹那间他意识到,如果这个家的人已不再同他商量,那是因为某种深层的家族本能告诫他们,他已经不站在他们一边了。他猛然会意地想起梅的一句话——射箭比赛那大他们从曼森-明戈特家坐车回家时她曾说:“也许,埃伦还是同她丈夫在一起更幸福。”
即使因为这些新发现而心烦意乱,阿切尔也还记得他那声愤慨的喊叫,以及自那以后他妻子再也没对他提过奥兰斯卡夫人的事实。她那样漫不经心地提及她,无疑是想拿根草试试风向;试探的结果报告给了全家人,此后阿切尔便从他们的协商中被悄悄地排除了。他对计梅服从这一决定的家族纪律深感赞赏,他知道,假如受到良心责备,她是不会那样做的。不过很可能她与家族的观点一致,认为奥兰斯卡夫人做个不幸的妻子要比分居好,并认为与纽兰讨论这事毫无用处,他有时桀骜不驯,无视常规,让人挺为难。
阿切尔抬头一望,遇到了客人忧虑的目光。“先生,难道你不知道——你可能不知道吧——她的家人开始怀疑,他们是否有权劝说怕爵夫人拒绝她丈夫的提议。”
“你带来的提议?”
“是我带来的提议。”
阿切尔真想对里维埃大叫大喊:不管他知道什么还是不知道什么,都与他里维埃毫不相干;但里维埃目光中谦恭而又顽强的神情使他放弃了自己的决定。他用另一个问题回答了那位年轻人的提问:“你对我讲这件事的目的是什么呢?”
他立即听到了回答:“请求你,先生——用我的全部力量请求你——别让她回去——啊,别让她回去!”里维埃大声喊道。
阿切尔越发震惊地看着他。毫无疑问,他的痛苦是真诚的,他的决心是坚定的:他显然已打定主意,要不顾一切地申明自己的观点。阿切尔沉思着。
“我可否问一下,”他终于说,“你是不是本来就站在奥兰斯卡夫人一边?”
里维埃先生脸红了,但目光却没有动摇。“不,先生:我忠实地接受了任务。由于不必烦扰你的理由,我当时真地相信,对奥兰斯卡夫人来说,恢复她的地位、财产以及她丈夫的地位给她带来的社会尊重,会是一件好事。”
“因此我想:否则的话,你是很难接受这一任务的。”
“否则我是不会接受的。”
“唔,后来呢——?”阿切尔又停住口,两双眼睛又一次久久地互相打量着。
“哦,先生,在我见过她之后,听她讲过之后,我明白了:她还是在这儿更好。”
“你明白了——?”
“先生,我忠实地履行了我的使命:我陈述了伯爵的观点,说明了他的提议,丝毫没有附加我个人的评论。伯爵夫人十分善意地耐心听了;她真是太好了,竟然接见了我两次。她不带偏见地认真考虑了我讲的全部内容。正是在这两次交谈的过程中我改变了想法,对事情产生了不同的看法。”
“可否问一下,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一变化吗?”
“只因为看到了她的变化,”里维埃回答说。
“她的变化?这么说你以前就认识她?”
年轻人的脸又红了。“过去在她丈夫家我经常见她。我和奥兰斯基伯爵相识已经多年了。你可以设想,他不会把这样的使命派给一位陌生人吧。”
阿切尔凝视的目光不觉转向办公室空荡荡的墙壁,停在一本挂历上面。挂历顶上是粗眉大眼的美国总统的尊容。这样一场谈话居然发生在他统治下的几百万平方英里的版图之内,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怪事。
“你说改变——是什么样的改变?”
“啊,先生,要是我能向你说明就好了!”里维埃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想,是我以前从未想到过的发现:她是个美国人。而且,假如你是一个她那样的——你们那样的——美国人,那么,在另外某些社会里被认可的东西,或者至少是在一般公平交换中可以容忍的东西,在这里就变得不可思议了,完全不可思议了。假如奥兰斯卡夫人的亲属了解这些事情,那么,他们无疑就会跟她的意见一样,绝对不会同意她回去了;但是,他们好像认为她丈夫既然希望她回去,就说明他强烈地渴望过家庭生活。”里维埃停了停又继续说:“而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阿切尔又回头看了看那位美国总统,然后低头看着他的办公桌,以及桌上散乱的文件。有一会儿功夫,他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了。这当儿他听见里维埃坐的椅子被推到后面,感觉到那年轻人已经站了起来。他又抬头一望,只见他的客人跟他一样地激动。
“谢谢你,”阿切尔仅仅说。
“我没什么可谢的,先生。倒是我,更应——”里维埃突然住了口,好像讲话也变得困难了。“不过我还想——补充一件事,”随后他以镇定下来的声音说:“你刚才问我是否受雇于奥兰斯基伯爵。眼下我是受雇于他。几个月前,由于个人需要的原因——那种任何一个要供养家中病人和老人的人都会有的原因——我回到了他的身边。不过从我决定到这儿来给你说这些事的那一刻起,我认为自己已经被解雇了。我回去之后就这样告诉他,并向他说明理由。就这样吧,先生。”
里维埃先生鞠了个躬,向后退了一步。
“谢谢你,”阿切尔又说了一遍,这时,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