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论了解赵肃的想法,没有人比朱翊钧体会更深,因为他是赵肃一手教导出来的,虽然少了赵肃那几百年的先见,但在思维模式方面,二人有时甚至惊人的相似,这使得他们往往做事都有一种默契,无须言传,心领神会。
“陛下圣明。”
朱翊钧嘻嘻一笑,趁他低头把自己说的话整理成条陈时,偷偷凑过头去,飞快亲了对方的脸颊一下,又很快转回来,装作若无其事,让赵肃好气又好笑。
皇帝却忽然想起一事,脸色肃然起来,坐直了身体。
“另有一桩旧案,也该是时候下手了。”
“陛下是指?”
朱翊钧微微冷笑,与方才判若两人:“整顿皇店、卫店、官店、绅店,这些国之蛀虫不除,朕寝食难安。”
几年前他便已有这个念头,当时顾忌考成法还未实施,不想多起波澜,就忍了下来,张居正的考成法,毕竟只针对官员考核,而皇店这些,涉及皇亲国戚,太监锦衣卫,已经超过考成法的管辖范围,鞭长莫及,反倒有恃无恐,愈演愈烈,皇帝能忍到现在已经十分不易。
笔尖顿了顿,赵肃提醒他:“陛下,京城的皇店里,有冯公公的份子钱,听说皇后娘家也有人在官店里头参了股,现在整顿,只怕牵连太大。”
朱翊钧摇头:“现在不做,以后再拖,更难下手。此事你不要插手,谁都不用插手,朕亲自来做,任他们哭喊上天,看能怎么着!”
万历四年底,皇帝着手整顿京城及周边各处皇店、卫店、官店、绅店等,查实盘剥勒索过路商贾,借身份横征暴敛,敲诈鱼肉百姓者,一一取缔并下狱,并命刑部会同大理寺制定大明商律,结束了之前将商法混杂在户令中的现状,为各行各业的商人划出一个大概的行为规范。譬如禁止粮商在地方遭遇饥荒时囤积粮食,高价出售盘剥百姓的行为,禁止海商将朝廷严禁的物品挟带出海私自贸易等。——以前虽然也禁止类似的行为,可大都是约定俗成的惯例,很少明文记载于律法中。
又严厉禁止宗室、国戚、宦官、文武官员等领取国家俸禄的几类人借身份占地开店勒索百姓商贾,凡是以前有此作为的,店铺一律抄没归还原主,以后再犯者,或杖责或流刑。
这部无心插柳的律法被后世视为大明第一部专门的商业法律,所以即便它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和缺陷,却无损其珍贵的价值,正是因为万历皇帝的第一步,才有了后人的不断完善。
这是后话了,回到眼前,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的作为自然遭到不少人反对,尤其是内宫之中,利益受损的人纷纷告状,但皇帝却表现出不为所动的强势,任谁来说情都没用。
冯保、皇后、潞王等人甚至跑到两位太后那里哭诉,陈太后素来不管事,早就躲得远远的,李太后被闹得脑壳疼,她对娘家人约束很严,不允许他们在外头借着自己的身份胡作非为,所以李家人都很老实本分,也没在这次风波里闯祸,但潞王不同,潞王作为先帝与李氏的幼子,当今皇帝的弟弟,李氏平日里对他溺爱到了骨子里去,朱翊钧也很疼爱这个亲弟弟,因此养成他贪图享乐的性子,什么都要最好的。
许多人看到潞王的受宠,也纷纷上门贿赂,利用他的名义在外开店,这次整顿,自然连带着潞王的那份巨额收入也没了,潞王去找皇帝兄长,朱翊钧难得没有搭理他,反而教训了他一顿,于是他只好向李氏哭诉。
李氏不忍见小儿子难过,便亲自向朱翊钧说情,让他放过潞王的这一份,朱翊钧自然不肯答应,如果不一视同仁,律法也就成了废纸,辛辛苦苦制定出来又有何用。
他铁了心不松口,李氏也恼起来,前阵子刚刚好转的母子关系又这么僵了。
转眼就过了万历五年的春节,元宵那天,赵耕和赵耘闹着要出门看花灯,赵肃答应了,一家人早早便吃完饭出门,京城的人一年比一年多,街上接踵摩肩,他一手牵着一个,差点被人流冲散,好不容易到了人稍微少点的地方,赵耘瞧见做糖人的,开始流口水,挪不动脚步了。
“爹爹,我要这个!”赵耘指着一条活灵活现的糖龙。
“来两支吧。”赵肃和小贩说。
话刚落音,一支糖龙已经递到赵耘面前。
赵肃抬头一看,那人笑吟吟地打招呼:“咦,好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