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是私人场合,两人都一身便服,但首辅的身份摆在那里,还是礼不可废。
“子维无须多礼,倒是我姗姗来迟,让你久等了。”赵肃笑道:“我虽蒙圣上和诸位看重,居首辅之位,可毕竟才疏学浅,不敢当元翁二字,若凤磬不嫌弃,就喊我少雍好了。”
若换了平时,张四维一定会不冷不热顶回去,但现在,自己处于劣势,而赵肃主动伸出橄榄枝,给了他一个台阶下,他岂有不接的道理,闻言从善如流:“我冒昧来访,该我赔罪才是。”说罢注意到赵肃双眼略微红肿,吃惊道:“少雍,这是?”
赵肃也不隐瞒:“方才思及陛下病情,哭了一场,让你见笑了。”
从皇帝公布病情之后,朝野议论揣测之声就没有断过,许多人暗地里有些小心思的,也纷纷有所举动,但凡不会影响大局的,赵肃都不会去管他们,现在他需要搞定的只有一个人。
眼前的张四维。
张四维听罢叹息一声:“不瞒少雍,我日夜辗转难眠,亦是为了陛下的病情而忧心,只是如此主持大局,还要你多费心,若有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凤磬定在所不辞”
这是示好的信号。
眼下局面对张四维十分不利,原本想要看赵肃笑话的心思彻底成了泡影,赵肃不单没有深陷重围,反而渐渐掌控了局势,许多事情到了他手中都能迎刃而解,真正让人有种“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感觉,这也让张四维无法再干坐下去。
不管以后是什么光景,现在毕竟皇帝还在,张四维不能把希望都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未来,如果再不低头,赵肃完全有能力将他打压得溃不成军。
赵肃显然也很明白这一点,他轻轻一笑:“多谢子维兄,说起来,前阵子有人送了一份东西到我这儿,我本想找个机会交给你的,正巧你就来了,你且等等,我去拿来。”
张四维心下一沉。
需要让赵肃亲自去拿的,必然是重要的东西。
少顷,赵肃回来,手里拿着一本册子。
“子维兄,看看这个。”
张四维强忍焦虑地接过来,翻了几页,便再也维持不住镇定,腾地站起来,把账簿往旁边一摔:“少雍,这,这是有心人的污蔑、陷害!”
这是一本账簿,而且还是山西张家其中一房的账簿。
里头清清楚楚,一条一条列出明细,俱是张家近十年来阳奉阴违,兼并土地的证据。
照理说这种账簿属于暗簿,是绝不可能外流出来的,可现在的事实是,不仅泄露出来,还好死不死,落在赵肃的手里。
怎能不令张四维肝胆俱裂。
老实说,如果在明朝官员里一个个挑选,张四维本身还是一个才干不错的人,他具备一个政治家的眼光,也能站在大局上看待事物,而非作为政客只会搬弄是非,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他的家族。
山西张家,商贾巨富,家族里不仅有张四维,还出了许多官员,前兵部尚书王崇古,就是张四维的舅父,这样一个家族,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经商世家,而可称得上官商交错,势力庞大。在山西,张家是晋商的龙头,无人敢掠其锋芒。
有这么一个家族,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有人在背后撑腰,结成联盟,一荣俱荣,坏事是一旦家族出事,就会牵连到自己,一损俱损。
所以为了家族繁盛,张四维只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可以说是无奈,也是必然。
赵肃伸手示意他坐下。“子维兄勿要激动,我也不信里头所言,所以才拿来给你看,并未呈交陛下。”
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张四维马上回过味来,道:“少雍明察秋毫,凤磬感激不尽!”
赵肃道:“如今时局敏感,正是上下同心之际,我不愿为了些许小事,伤了大家的和气。”
张四维岂会不知赵肃所指,分明是说他先前不厚道,想在背后捅刀子的事情,于是讪讪笑道:“少雍说得是,我回去之后定立即去信约束家人,让他们收敛言行,不可胡作非为。”
“这种事情怕不是说说而已,恕我直言,子维兄若想让家族永保富贵,最好的办法无过于奉公守法四字,否则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看似鼎盛无比,实则危机暗藏。”赵肃敛了笑容,一字一顿说来,自有股慑人的气势。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张四维虽然闻言不快,可也心知赵肃说的是正理,张家还没有被清算,是因为张居正正好死了,之后赶上战事,好不容易战事结束,皇帝又病了,如果不是有这么多大事接连发生,他们张家焉能安稳到现在,只怕早就被当做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了。
“多谢少雍提点,过几日我便告假,亲自回去走一趟。”张四维郑重承诺。
见他拿出诚意,赵肃笑了一下,拿起账簿,几页几页撕开,然后丢到炭盆里,瞬间化作黑灰。
张四维愕然:“少雍这是?”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这不是子维兄的过错,而是张家的过错,我不愿因为张家,而错失子维兄这样一位良臣。”赵肃抬眼,看着他,恳切道,“古有房玄龄与杜如晦同心协力,我今愿与君携手共事,当一对房谋杜断。”
账簿本可留着用来作为把柄,可赵肃却一把火烧了,以示与他合作的诚意,张四维叹息一声,也有些感动。
“惭愧,惭愧,从今往后,凤磬定当尽力就是!”
赵肃哈哈一笑:“得子维兄此言,如饮百年佳酿!”
隔阂已去,二人自然是相谈甚欢,直到夜幕降临,他才告辞离去。
人一走,吴维良就从屏风后头出来,龇牙咧嘴:“可差点没累死我,他再不走,我就得饿晕在里头了。”
赵肃失笑:“谁让你要在那儿偷听的,等事后我再转述与你,不就得了。”
“听人口述哪有身临其境来得精彩?我也是今儿才知道,大人就是个芝麻包子,外白里黑,坏到家了!”吴维良啧啧出声:“您倒好,手一挥就把陈大人千辛万苦为你找来的账簿烧了,可张凤磬要是知道你手头还有陛下的诏书,不知作何感想?”
“账簿就是把柄,不烧了账簿,他就不会诚心诚意和我合作,当然现在也不是就完全没了利益冲突,但只要能让他安分一阵,也就可以了。”赵肃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慢慢道。
吴维良点头:“我也不赞成将张四维赶尽杀绝,因为没了张四维,大人就会形成一支独大的局面,一个人在世上是不可能没有敌人的,权力越大,眼红的人越多,敌人也就越多。留着张凤磬,反而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赵肃道:“正是如此。少了一个张四维,还会有个李四维,王四维,他总算还是个有能力的官员,换了另外一个人,未必就比他好,如果我把所有反对我的人都赶跑,那么下一个该被清扫的,就是我自己了。所以,给自己找个敌人,但又在可掌控的范围内,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吴维良哈哈一笑:“运筹帷幄,谈笑用兵,来,以茶代酒,我敬大人一杯!”
赵肃摇头也跟着笑了起来,可笑意浅淡,未及眼底,很快又消散无形。
自那天之后,张四维确实消停了下来,兼之内阁的事情非常多,南北战事都要善后,流求要建省,水师要扩充,吏部要改革,改革还涉及科举,大家忙得焦头烂额,想勾心斗角都没时间。
时间渐渐流逝,一直到了来年开春,朱翊钧的病势越发沉重起来,经常整日整日地昏睡过去,只是今日沉睡的时间更长了,已有两日未醒。
旁边是几日前终于找到的李时珍,正在给皇帝把脉。
一侧有太后和皇后,小太子站在边上,牵着赵肃的手,咬着唇屏住呼吸,他们身后,还有张四维、申时行等几名阁臣,这等大事,众人自然不敢怠慢,虽然李时珍的名声如雷贯耳,但实际上,每个人心里抱的希望都很小。
“老大夫,陛下的病情如何?”赵肃一直在观察李时珍的神情变化,生怕他摇头或者叹气。
“陛下的病拖得有些久了,怕是脑颅里有些积血。”
赵肃道:“是的,其他太医也是这么说的,可用了药并没有起色,您可有法子?”
李时珍在民间行医多年,不会像那些太医一样张口就来一段医经上的典籍,直截了当便道:“当务之急,是去血化瘀,引上部之血下行”
赵肃忙问:“那要如何治?”
“以牛膝为主药,佐当归、玄参等,再辅以针灸。”
赵肃拱手道:“若老大夫能治好陛下,我当为大明百姓一谢。”
“当不得大人重礼,老朽亦无十分把握,只能尽力施为。”李时珍侧身避过。
对这位给嘉靖帝也治过病的名医,众人都没有太多置喙,太后李氏想了想,问道:“敢问老大夫,所用药材看似寻常普通,先前太医院为何没有用过?”
“回娘娘,老朽看了先前太医院的方子,开的俱是名贵药材,虽也不能说没有效用,可有时候药未必是越贵越好。”
李氏点点头:“还请老大夫放手施为,无须顾忌,哀家信得过你。”
李时珍没有废话,很快忙活起来,李氏从太医院调了几名药童来帮忙打下手。
几天过去,汤药与针灸齐下,朱翊钧依旧昏迷不醒,李时珍的脸色渐渐沉重起来。
赵肃问:“陛下还未醒,可需要换药试试?”
李时珍摇摇头,叹了口气:“老朽已尽了全力,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若陛下今夜能醒,便是万事大吉,否则……”
他没有再说下去,赵肃心乱如麻,已知下文不祥。
是夜,他没有回去休息,依旧留在宫里,守在朱翊钧榻前。
张宏不忍打扰,悄悄退了出去。
偌大殿中,只有一个伤心断肠人。
赵肃看着他紧闭的双目,眼睛眨也不眨,正怕自己一不留神,这人就去了。
从前看古籍,说到有猎户设网捕雁,逃脱一只,入网一只,逃脱的那只大雁非但不飞走,反而撞地而死,以为殉情。当年他不以为然,觉得是无聊文人杜撰出来的逸事,现在才知道,爱侣死而自己独活,是如何一种万念俱灰的感觉。
你若死了,我不会做那等殉情的小儿女痴事,这天下,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你多等我几年,若有来世……
赵肃握着他的手,潸然泪下。
本想一夜守着,却不知何时倦极了,靠着床边睡去。
脸上忽然有种被人轻轻拂过的感觉,赵肃一惊醒了过来,对上一双同样疲倦的眼睛。
“你醒了?”他怔怔道。
“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朱翊钧哑着声音,眼角带泪。“梦里一直在走,路没有尽头,忽然听见你在喊我,一转头,就醒了。”
“不要再睡了。”赵肃道。
“嗯,不睡了,你看,天亮了,我就醒了。”他笑道。
阳光越过窗棂照了进来,清浅却温暖。
纵一生看遍江山如画,不及你这句承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