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尽忠知礼

我靠你们跟这儿等着我呢，不会是早有预谋吧！

李汲连连摆手，不肯应允。但话既然已经说开了，陈桴也就不再期期艾艾，反复作揖恳请，说：“实在是别无他计了。若欲确认是否沈妃，唯有潜入掖庭，而长卫你是不二之选——你剃了胡须，最似小宦，抑且与广平王、奉节郡王都熟。你若不肯去，我等无功而返还则罢了，倘若掖庭中那个真是沈妃，并最终遇害，圣人岂能相饶啊？”

李汲抬手捋着胡子，沉吟不语。

他穿越此世一年多了，胡子又长了一截，于今已达寸许。原本也不修饰，乱蓬蓬的，还是做了武官之后，李泌要他注意点容仪，亲手操刀，帮忙修剪了一番。很快李汲也学会了，用这年月原始的剪刀应该怎么修理胡须。

实话说不怎么好使，加上这具躯壳的胡子天生就乱，他又实在不习惯涂蜡，所以不管怎么修，始终都有些难看。不过再难看，终究花了自己不少时间和心血啦，哪里舍得就此刮光呢？即便前世他是从不蓄须的，入乡随俗，也逐渐习惯了这年月的风尚。

再者说了，原本还幻想着胡须长到两寸许，可以稍微柔软一些，好梳理一些吧。自家脸嫩，全靠胡须修饰，胡型好看，人便精神。这要是刮光了，多久才能再养长啊……

原本对于掖庭中那个是不是沈氏，实话说他并不报什么希望，而且李辅国举荐他肩此重任，其实是想害他，所以即便事败，他也没有太大心理负担。只是想起李适，那可怜孩子此前口虽不言，亦不时流露出别离之悲、思亲之切，这回得着些不确定的消息，更是抱着祖父嚎啕痛哭……

李适原本还打算拿他娘的事儿岔话来救我咧，虽然根本不需要他救，但这份情不能不领啊。既领其情，又焉能不报？

想那陈若，都还没确定睢阳之围能不能解，为了报答我，就打算自己抹脖子！我是没他那么血性啦，但为了答报相救之恩……不对，相救之意，难道就连几根毛发都舍不得吗？

无奈之下，只得认命。陈桴、郁泠等人都是大喜，陈桴赶紧将李汲按坐下来，亲手操刀，帮他把胡子刮干净了；郁泠还寻了些女子化妆用的白粉来，涂在李汲唇上、颌下，以遮掩依旧有些发青的面皮。完了将整盒白粉朝他怀里一塞，叮嘱道：“入宫后，每日都要照镜修饰，休露了马脚。”

李汲心里终究有点儿发虚，不在于深入不测，而在于要扮宦官……我就不是个会演戏的……会演这种戏的人哪！反复询问郁泠，这宦官平素都是什么步态、举止、声线哪？虽说他跟李辅国、鱼朝恩都打过交道，还与冉猫儿等三宦共居一院数月，可是紧张之下，连那几个货长啥样都快回想不起来了……

郁泠说你放心，我不是培养了十二名小宦么，那名通传消息的老宦便趁机讨了差事，每日都来教导他们宫中规矩、礼仪，到时候你突击学一下，必定能够装得象。随即道：“但你不可再姓李，安庆绪最忌‘李’字，据闻前几日还下诏，要李归仁更姓。我将小宦都改姓为安，你也要姓安，从此叫……安……”

“就安汲好了。”

“不成，新募之宦，或云安尽忠，或云安沐恩，或云安仰泽……嗯，你就叫安知礼吧。”

李汲心说这都什么破名儿啊……对了，“安”字有怎么、如何之意，表疑问，那么安尽忠就是如何尽忠，安沐恩就怎么沐恩，从此自己就变成了——怎能知礼呢？

还有大将安守忠，就是——怎么守住忠节啊？安氏用此等人，焉能不败？！

自己照照镜子，瞧不出来象宦官，但仿佛回到了十五六岁的青葱岁月。耳听郁泠招呼屋外的奴仆：“叫厨下热饭来。”他请李汲饱食一餐后，就早些安睡吧，好养足精神……

李汲双眉一拧：“你所云那老宦何在？”

郁泠道：“他每日辰时来，用罢午饭便返回宫中——且待明日，让他教导于你。”

李汲当场就蹿了，朝站在旁边儿的陈桴狠狠一瞪眼：“既是明日才来教我，为何今夜便着急给我剃须？！”抡起拳头来，照脸就打。

陈桴赶紧闪身躲避，强忍着笑道：“既然说定了，也不在于早一日，晚一日……”

李汲心说你们多半是故意的……不，绝逼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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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奔波，好不容易安顿下来，李汲当晚睡得很香，一觉直到大天亮。起来洗漱过了，苦着脸对镜“梳妆”，刮刮胡茬，涂涂白粉，随即郁泠便领了一名老宦官进来。

这老宦相貌普通，神情颇为慈祥，虽然下巴光光，在此世瞧着有些扎眼，若在后世，也就街上常见的退休职工罢了。他食中二指轻捋着鬓边一缕白发，绕着李汲不住转圈，上下打量，瞧得李汲心里直发毛。

“啪”的一声，老宦从李汲身后探出手来，一拍他的肩膀，随即轻轻摩挲，惊得李汲汗毛倒竖，并且微微打了一个冷战。耳听老宦极其醇厚温婉的声音响起：“看似个老实孩子，勉强瞧得过去……来，说句话来听听？”

李汲朝侧面一闪身，躲开老宦的轻抚，面朝对方，一叉手，故意捏着嗓子说道：“我叫李汲，敢问老人家……”

老宦摇摇头：“不要拿腔拿调，用你平常的声音便好。汝等净身得迟，嗓音略略粗些，也在情理之中。只记住说话要慢，要恭敬，宫中都是贵人，咱们做奴婢的，绝不能粗声大气相对。”

随即凑近一些，低声说：“你不叫李汲，你叫安知礼，我也不是什么老人家。我且问你，若在宫中初次见我，该怎么称呼啊？”

李汲不禁茫然，心说我也不知道你姓什么叫什么，更不清楚是何职司，可该怎么称呼才好啊？想了一想，就问：“请教内侍……”

老宦打断他的话，缓缓说道：“不对。固然我等宦官，多归属内侍省，但也有出为别官的，在不清楚对方品位、职司之时，不宜统称‘内侍’。教你个乖，若见年岁大过你的宦者，可以称呼‘大人’——我等无儿无女，既入宫闱，也等于无父无母，前后辈之间自当有如父子之亲。”

李汲急忙点头，表示领会。这年月并不仅仅惯称父亲为“大人”，理论上至亲尊长——比方说母、叔、伯、姨、舅，乃至祖父母等——也都可以称“大人”，所以对年长的宦官叫大人，就相当于尊一声阿叔、阿公了。

老宦就这样指点李汲宫禁中的各种规矩和礼仪，但他始终不肯报上姓名、职务，只说：“我会命人领你进宫，安排去尚食局司饎，你自家探查那人究竟是不是沈妃。倘若事泄，休要供出我来，我也绝对不会认你。”

所谓的“燕国”，彻底是个草台班子，上自朝廷官品，下到内宫职司，全都照搬唐朝，故而在禁中也设“六尚”，任命女史，负责相关事务。其中“尚食局”顾名思义，是负责饮食、药品的内廷机构，下设司膳、司酝、司药和司饎四个部门：司膳管皇家膳食，司酝管酒类，司药管医方、药材，司饎却只统管宫人的米粮、柴薪。

说白了，第一个部门面对皇室，中二个部门同时面对主、奴，唯有最后的司饎，平常只面对奴婢。据说那个貌似沈氏的女子，就混杂在司饎内，烧火看灶。

身处这样的位置，等闲是见不到贵人的，倒确实是藏身的好去处啊。

李汲刮干净胡须后，一张娃娃脸，瞧上去有点儿天真有点儿傻，但这只是假象罢了，实际上他精明着哪，记性也好。因此老宦仅仅来教了三天，他就已经假扮宦官，似模似样了，于宫中各种规矩，也都了然于心。老宦倒颇感欣慰，赞叹道：“那十来个蠢物，我教了半个多月，仍不怎么堪用，还是知礼你聪明啊。你若真肯进宫，我倒有衣钵相传之意了。”

李汲闻言，惊得心肝儿都凉了，赶紧躬身谄笑道：“大人请勿戏言……”